“你要抓就抓啦,我很忙的,不想管他,你不要找我了”
血案发生第二天,警方就将几名主要嫌疑人抓获。40多个打架的孩子里,有人已经逃到了嘉兴市区,还有人准备躲回老家,而小毛,哪儿也没去,就待在隔壁镇的姐姐家里。
奇怪的是,警方第一次做笔录时,除了小毛果断承认,其他嫌疑人都清一色地回答,“不知道棍子是谁拿的”“我没有打龙龙”“哪些人打的我也没看清”……
俞伟祥对这样的答案已经见怪不怪了,“推卸责任、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大有人在。”
事实上,这场血案还夹杂了些许“设计”的味道。尽管是临时起意,但小毛和同伴还是早早赶到永兴桥头,并安排了十几个个头高、力气大的同伴躲在暗处,等到对方杀过来时,“再出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从警十余年,俞伟祥和很多少年犯打过交道,这些少年进派出所的次数不比回家的次数少,“面对警察一套一套的。”
这个老干警见过一个外地少年,从8岁一直偷到了18岁。一路从洪合偷到嘉兴、杭州,杭州警方抓捕他时,惊讶地发现,这个少年“打开”一辆车的车窗只需要7秒钟。这个少年个头长高了,染了一头黄发,可俞伟祥只要看一眼监控,凭背影就能认出。
“警方很多时候也没办法,像这种小孩,没到刑事责任年龄,抓了只能教育一顿放人,放出去没隔多久又犯事。”他已经有些厌倦了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
俞伟祥不再指望孩子的父母了。他曾给许多犯事少年的爸妈打电话,可对方一听是派出所,立马一副不耐烦的态度,“你要抓就抓啦,我很忙的,不想管他,你不要找我了!”
这次逮捕的多名嫌疑人都是未成年人,按照法律,在审讯时应有法定代理人到场,可他们联系后,没有一家的父母愿意来派出所。
“他们心里清楚得很,犯罪成本低,反正我们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大不了关几天就是了。”办案警官钱晓伟说起这个就来气,“当父母的,只管生,不管教。”
这个年轻的警官心里一直有个结。头几年,他刚工作时,遇上了一个首次偷盗的孩子,他跟孩子语重心长地讲道理,告诉他,偷盗的行为是犯法的,如果年龄再大点,是会判刑的。
那次,孩子哭得稀里哗啦,跟他承诺,“再也不会去偷东西了。”可没过多久,这孩子就因为偷盗再次被抓。这回,钱晓伟再讲道理,对方“左耳进,右耳出”。
再一次被抓进派出所时,那个孩子把头埋在胳膊里,已经拒绝和他沟通了。
“我们说的话能当饭吃么?他一晚上偷车就能挣几千块钱,你说说,他会听警察的还是那些小混混的?”这个当了5年警察的年轻人叹气。
没有什么能阻止少年案件的攀升了。30%的案件里有碎尸案、轮奸案…… 不久前震惊当地的一起轮奸案,几个外地男孩对同乡的女生下了毒手,在这几个施暴男孩眼中“不过是一件小事”。
“这些网上才有的东西,现在都发生在了洪合,还全是孩子做的,你能想象吗?”警察反问道。
“这些孩子太可怕了,在哪儿都是定时炸弹,不光是洪合,你以为北上广就不会发生吗?”有当地人看到新闻报道后,为这些孩子的残忍感到后怕。
龙龙妈妈后来才知道,血案发生半小时后,小贵和同伴才慢悠悠地赶回桥头,从一摊血迹里把龙龙拖上车,带到了镇上的宾馆。根据往常打群架的善后经验,他们买了点儿药,以为“给他擦一擦,想着等到天亮就好了”。
但龙龙毫无反应。
杀人之后,小毛甚至跟小贵打了个照面,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听对方讲,“我们都有些不对,双方道个歉算了。”
小毛点头以示同意,随后两人言和,各回各家。
“晚上的事情解决了,他们以后不敢来了。”小毛还用几分得意的语气,向队友立刻报告了战况。
那是他以为的这场群架的结局。
“你们做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呢?”
“爸,我出事了。”
“你怎么了?”艾正品接到儿子小毛的电话时,正在老家修房子,他匆忙丢下手里的活,听着电话那头的儿子说,自己跟人打了架,好像打死了人。
“你为什么要打架啊?”他忍不住问。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儿子不耐烦地回答,随后拒绝了父亲自首的提议,“我不能去派出所,我这么小,他们肯定要打我。”
那是艾正品最后一次和儿子联系。此后,尽管他买了最早的航班,跨越了几千公里,也没能见上儿子。
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儿子到底为什么打架。
这个年迈的父亲有3个女儿1个儿子,小毛是最小的孩子。他总是顺着儿子,读不读书、打不打工、打什么工都听儿子的。他一直念叨着,“儿子很懂事的,以前从没惹过事。”
在他的印象里,家里套口忙起来常常是从清晨干到半夜,儿子每次都跟着一起干,也不抱怨。只是,一休息,小毛的眼睛就“掉进手机里出不来了”,儿子不怎么跟家里人说话,却喜欢对着手机傻傻发笑。
这个父亲太忙了,老家的新房、洪合的套口生意、儿子未来的婚事,桩桩件件他都得考虑。他忙到没时间在意儿子有什么爱好。
龙龙的父母也很忙。前些年,云南老家的干部发动他们一起来嘉兴挣钱。这一年,羊毛衫生意淡了,龙龙的妈妈还跑到粽叶厂洗粽叶,挣一个月2000块钱的辛苦钱。
夫妻俩已经离目标很近很近了。再等3年,儿子满18岁了,夫妻俩就会自豪地跟龙龙讲,“修房子、娶媳妇、还是买车,你选吧?爸妈能帮你做一件事。”
她几乎没有休息过。这个皮肤暗黄、挂着黑眼圈的母亲说不清自己到底住在村子哪个位置,也忘了儿子的电话号码,更记不清龙龙是哪一天突然说起,自己再也不上学了。
“打死也不去,去也是白白浪费钱。”龙龙坚决地说。父亲把龙龙拖到了学校,一转眼的工夫,孩子竟然比自己先到家。他气急了,用套口的足足50公分长的绿色传送带,狠狠地抽了儿子一顿。
但这对父母能做的,也只是如此。
“我当时让他跟我们一起来嘉兴,他还不乐意,说这边必须能上学,否则才不来。”龙龙的妈妈有些哽咽,她当时求了打工学校的校长,让儿子插了班。可夫妻俩谁也想不到,仅仅一年后,儿子就那么激烈地拒绝上学。
已经没人知道答案了,龙龙的书本上到处是乱涂乱画的痕迹,只用了一年,他的语文成绩就从七八十分掉到了27分。
儿子被打那一晚,他们以为孩子只是去了亲戚老乡家住,连个电话也没打就安心入睡了。直到夜里3点,3个“染着黄毛”的男孩敲开家门,告诉他们,“龙龙被人打了。”
在那之前,龙龙每次外出归来,都告诉父母,“跟朋友去公园玩了。”
她想都没想过,给全家人带来金钱和希望的洪合镇,竟然把孩子“染”坏了。
许多小卖铺的里屋都藏着老虎机,三五成群、 “等到18岁就可以进厂了”的辍学少年,一打老虎机就是一个上午;街边的娃娃机里,装的不是玩具娃娃,而是种类繁多的烟;地下溜冰场空气不通、音乐震得让人耳鸣,生意好的时候却足有上百个孩子。
“这里就是一个滋生细菌的地方。”洪合镇派出所副所长俞伟祥说。
血案发生那晚,小毛最早就是在溜冰场集结自己的人手。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向溜冰场老板求证当天的细节,却被他反问道:“你关了这些溜冰场,那些孩子就不犯事了吗?你们做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呢?能怎样呢?”溜冰场老板说。
原标题:洪合镇少年杀人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