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蒋蓝/文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沉浸在家乡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里,就像在做一个长长的梦
嘉宾
马平,1962年生于四川苍溪。现供职于四川省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著有小说集《热爱月亮》《小麦色的夏天》《双栅子街》、长篇小说《草房山》《香车》《山谷芬芳》和散文集《我的语文》等。《草房山》获第五届四川文学奖。
提要
马平新推的散文集《我的语文》打捞记忆,守护乡愁,不单是一个人的语文,更有资格成为一本有关散文的课本。一个写作者只有回到最坚实的真实河床,才有资格去畅望明天的大海。
手记
2017年7月21日 成都
我很早就知道小说家马平的大名。在文坛,一些作家的为人与为文很难相处于一身,因为名声的焦虑症而成天忧心忡忡。马平低调而谦和,穿着正规,仪表庄重,在省作协内外都一展君子风度。就是说,他的写作与为人是合一的。
我想,曾经在乡间任教多年的经历,早已奠定了马平的一种叙事风格:在渐次展开的民间、乡村的平民化视野里,努力发现、彰显普通人的性格与命运,而川北乡村的自然风物、人文地理和经济社会,林泉和道路,鸡鸣和犬吠,月色和霞光,都成了他的叙事不可或缺的背景。他的小说具有德国19世纪小说家施笃姆的作品与俄罗斯抒情小说的双重特征,他以诗人的敏锐与细腻,在山野深处竖耳倾听都市忙碌者根本无从聆听的风声雨声、鸟叫蝉鸣。马平有一个近乎顽固的写作习惯:炼字锻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其实,与其说他是渴望以写作去“惊撼”别人,不如说平庸的文字根本就过不了他那一关。而一个刻意与自己过不去的作家,他的写作总是笃定而缓慢的。因为缓慢,他的创作数量并不多,尤其是在那些一夜可写数万言的网络作家眼里,马老师,你真是慢得可以。
一挥而就与慢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笔下的文字能否在纸上站稳,不至于失去立场,造成道义打滑、文字趔趄,最后人仰马翻。其实,马平并不乏文思泉涌、一泻千里的时候。他从今年3月起多次到我省脱贫攻坚第一线深入生活,创作的近5万字中篇小说《高腔》于5月底杀青,《人民文学》杂志于8月号推出,这个速度让很多业内人士错愕。这部作品以花田沟村在两年内摘掉贫困帽子为主线,成功地塑造了第一书记丁从杰、农村新型女性米香兰、帮扶干部滕娜等典型人物形象,为四川在脱贫攻坚进程中走在全国前列书写了一份精彩纷呈的文学答卷。马平历来重视地缘所具有的特殊气场,所以,《高腔》充分调动了川剧、川北薅草锣鼓等独具四川特色的文化元素,尤其以川剧高腔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形象为题,让这个悬念重重的四川故事发出了令人振奋的时代之音。
7月21日下午,我和马平在成都五昭路且慢茶室落座,我大汗淋漓,他则衣衫整饬,皮鞋锃亮,发丝不乱。说起他的散文新著《我的语文》,他说,这是他的第8本书,也是心血之作。“我从小说创作抽身来到散文领域,小心而细致地揭开记忆中的童年和记忆里的山村,沉浸在家乡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里,就像在做一个长长的梦。我在写作的过程中不断地问自己,谁需要检视那些遥远的岁月,谁愿意阅读这样的文字?
这是一个寂寞之人书写的寂寞之书,但于寂寞中划出的言路,犁一般打开了散文的一道出口。我以为,《我的语文》不单是一个人的语文,更有资格成为一本有关散文的课本。没错,正写才是硬道理。换句话说,一个写作者只有回到最坚实的真实河床,才有资格去畅望明天的大海。
对话
读你头顶一丈的灿烂 写你脚尖一寸的蹒跚
记者(以下简称记):《我的语文》收录了4篇散文,每篇两万字上下,整本书体量并不大。我留意到书的腰封上有一句话:“献给家乡的一草一木,献给一颗露水养着的乡愁。”有人在别的传播平台将“一颗”改成了“一滴”,以你对文字的态度,大概难以接受。
马平(以下简称马):我们川北人说话,露水以“颗”来计。颗,这个奇妙的量词,在四川话里音节响亮。如果把“颗”改成“滴”,好像那露水就不是我老家那边的了。腰封上还有一句话:“读你头顶一丈的灿烂,写你脚尖一寸的蹒跚。”这个“你”,就是“家乡”。既然是“语文”,就离不开“读”和“写”。“灿烂”写了“一丈”,而“蹒跚”只写了“一寸”,这说明,我的笔尖还是有所照顾的。我需要照顾更多的是,一定要像挽留一颗露水一样,挽留住家乡那些随风飘散的声音。
记:腰封上还引录了《婆婆》里的一句话,《婆婆》如今也成了书写亲情的名篇。亲情固然是散文叙说的正朔,但很难写好,更难出彩……
马:这本书的“自序”劈头便说:“这本小书,由一粒灯火开篇。”无论是“一颗”还是“一粒”,都是微小的。这4篇文章写的大都是些微小事,并且都是小视角。一粒灯火很难出彩,那微小的光亮里一闪即逝的人生却有出彩的可能。我的体会是,亲情不是用来做打扮的,既不打扮自己,也不打扮亲人。只要动了打扮的念头,亲人们就会面目不清,哪里还有出彩的可能。
记:你笔下的“语文”,我想有三层意义:一是指一个人最初的读、写基础;二是指文学对人生经验的反馈;第三,也许还有一个更深的动机,这里的“语文”恐怕也应该成为一些天马行空的所谓散文家的“语文课本”。
马: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尤其不敢认领第三层。我只书写我的童年,书写我最初的道路。如果我没有看到“一辈子的道路取决于语文”这句话,这本书或许会用另外一个名字。我倒是觉得,《我的语文》有这样三层意义:一是我上学时语文成绩不错,并且不是太偏科,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是可以炫耀一下的;二是我的家乡和我的亲人,一直像语文课一样教我识文断字,这让我产生了让一本书来回报的念头;第三,我截取“一辈子的道路”最初一段,用“自序”里的话说,不过是要“拼接我小时候的脚印,一路向前。”
记:储存在记忆里的往事,时常会冒出来干扰现实。一段记忆,一段道路,会让我们大吃一惊,恍然大悟……
马:我现在在高楼上看着窗外,往往会想起老家的悬崖。暴雨扑向高窗的时候,我也会想起从悬崖呼啸而下的山洪。我也常常站在窗前看成都的日出,但是,那不是地平线上的日出。我在《放牛场》里写了我逼着牛和我一起看日出的情景,那时是鲜红的太阳晃出了我的泪花,现在却是悠远的记忆让我蓄起了泪水。我擦干泪水,依然看不清我是如何从那一场日出下面走到这一场日出对面来的。我只有用文字细细铺设,或许能够拉起一条小路,独自还乡。
庄重、天真、悲悯 愿我的文字能生养,能成长
记:细读《我的语文》,让我想起的第一句话就是“正写才是硬道理”。按理说,你的这些乡村题材不会讨好图书市场,你用了一种空手入白刃的近战写作,没有花里胡哨,没有大起大落,写最细小的事物,写最寻常的人,传递了最温暖的乡愁,绘就了一幅幅1970年代乡村的镜像。近年来,汉语散文经历了巨变,追求梦幻的、去感情的、意识流的、灵念的、学理的散文写法层出不穷……
马:现在给散文贴的标签很多,你说的这些我却是不太知道。试想一下,会不会有一天,需要给散文贴上“文学”的标签呢?就是说,会不会突然冒出来一个“文学散文”?我们不是经常这样批评,这个小说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文学?文学是散文的底线,这并不是一句废话。我们今天不说这个,我倒是觉得你说的“正写”很有意思。
记:所谓“正写”,就是打硬拳、掏干货、掰手劲……
马:这样说,我反倒虚了。我倒是给自己的创作挑拣了三个简单的词:庄重、天真、悲悯。这一次,我依然由此去完成一个关于往事诉说的愿望。我写作的难度是,我必须去落实与我书写的内容相般配的字词句。这时候的我好像一个媒人,心里只有“门当户对”这一个顽固的标准。 我希望每一句话能够进得了文学这一道门,掀开她的红盖头之后更加令人惊艳。我希望我的文字能欢爱、能生养、能成长。
记:你的写作就像文字炼金术,文字里充满了别致的观察与描绘,妙语连珠,俯拾即是;你的写作,处处闪现着“正写”的光彩。
马:还有“歪写”吗?我小时候在乡下学习挖地,第一课接受的教训便是不能“猫盖屎”。大意是,地得一锄一锄深挖,不能用挖起的土来盖那没挖过的地。我理解你的意思,一锄紧挨一锄挖地就是“正写”,“猫盖屎”就是“歪写”。问题是,这儿是文学,不是我自己搜集自己整理就算“正写”了。我这一锄下去,必须翻开我想要的文学,然后再来第二锄。某一锄挖偏了没关系,补上一锄或许就是好的文学。
记:举例说说?
马:当年乡下的粮食从田间地头走向国家粮库或是农家粮柜的路线,过程极其复杂,但每一个环节粮食都紧压在农民背上。我在《晒场》里用了8个字:“面朝黄土,粮食朝天。”当然,这是从“面朝黄土背朝天”演化出来的。7个字是文学,多出一个字来好像更文学。没有那8个字,粮食的路线大概会不明不白。再举一例,还说《晒场》,救火一节。那一场火是绝对真实的,我要把它写出来时却感到索然无味。不过我有一个经验,到了这种时候,努力往记忆深处打捞,往往能获得好东西。我反复回忆那一幕,有了,当时那个场面留给我的记忆竟然是鸦雀无声,而不是大呼小叫。我写下了这个句子:“那段短短的坡路上,只有水浪喘着粗气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人说话,好像人声一尺,火苗一丈。”这句话立即就让我兴奋起来了,然后我惊奇地发现,我在当年的救火现场也是兴奋的。我一鼓作气写道:“我好不容易看到了浩浩荡荡的景象,我的身体里也有火苗呼呼啦啦蹿起,我感到自己轰轰烈烈向上长了一截。”感谢文学,她一直让我成长!
对乡土那无边际的眷恋
对命运那不成熟的忧伤
记:“人声一尺,火苗一丈。”我注意到,这本书里有不少这样的超验的体验。
马:你说的这个“超验体验”,我还可以举一些书中的例子,比如“空气中飘浮着哀乐的颗粒”,比如“雪白的面粉会为她照亮黑夜”,比如“一团小火笑起来”……超验的获得与拥有,是对现实的反复提纯,在我看来,这也是为了达到一种更高级的真实。历史的轨迹是一种注重影响的呼啸而至的宏大叙事,而个人的踪迹不过记录的是一己的荣辱沉浮。踪迹固然已经覆于历史车轮的碾压之下,但总还有一些残剩的蛛丝马迹存在于宏旨无心涉足的冷僻地隅,这就成了文学创作的采撷区。
记:超验在经验之上,但它并没有超出“正写”的范畴,并不是凌空蹈虚。
马:散文应该回到真实,这是我心目中的散文毋庸置疑的第一定义。无奈的是,有些真实是碰不得的,却又绕不过去。我希望《我的语文》是敢于面对真实的忠诚之作。但我必须承认,我算不上一个勇敢的作家。比如,我的创作计划中有一篇散文《院子》,我小时候居住的院子有4户人家,成分齐全,我没有绝对把握处理好那些真实的事,我怕我的文字会伤害到一些人,包括我的亲人,考虑再三,最后还是放弃了《院子》的写作。我的理解是,经验忠于真实,超验忠于文学。你知道我对我婆婆的感情,我自然不会用一丝一毫的虚假去伤害她老人家。我写她在自留地里劳作:“衣衫慢慢干了,背上便有了一块显眼的汗渍,像自留地的地图。”这个比喻,大概就有超验的成分吧?但我想,谁也不会认为这样说有违真实。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倒是让那一份绝对的真实湿了眼睛,然后,慢慢干了……
记:我和你谈文学感到轻松,这是因为,人家在大谈其思想的时候,你总是在说技术。
马:你说的是“正写”,我想说的是,这个“技术”,或许是“正写”的必须。思想在哪里?思想怎么发生?怎么落实?这不单是一个“技术”问题。你在说话,人家可听可不听。人家怎样才不会把你的话当耳边风?那些早已经一风吹散的陈年旧事,你现在再把它费劲地说出来,再让人家拿它当一次耳边风,岂不冤哉枉也?你得把话说到别人心里去,你需要一些新东西,不知道这个“超验”算不算。对,我们与其说“思想”,还不如说你的这个“硬道理”。
记:《我的语文》这本书目前在文学圈里很热,而你自己依然和从前一样,刻意保持低调,好像在这个炎热的夏天享受着一份清凉自在……
马:关于这个,我已在“自序”里说过了。我现在能够做的,就是把这些话重复一遍:“我已经把对往昔那没来由的牵挂,对乡土那无边际的眷恋,以及对命运那不成熟的忧伤,尽可能多地说了出来。我想,至少有一个人,一定有一个人,依旧愿意倾听我的述说,和我一起体味这一份追忆、惦念与缅怀。不管我们的乡村经验或同或异,或多或少,或有或无,他都愿意和我一起,呵护这一份庄重、天真与悲悯。而最好不过的是,还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以及更多的人,愿意打开这本真实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