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吴亦铮 文 图片由四川博物院提供
1959年,24岁的任启华在成都与46岁的陈子庄相识,之后17年,两人以画会友,相交甚密,任启华获陈子庄赠画百余幅。1976年陈子庄去世。之后40年,任启华一直坚守着陈子庄的赠画,纵然生活简朴也未曾出售过一张。为了让世人看见陈子庄,看懂陈子庄,任老先生5年里奔走于多个博物馆、美术馆,寻求值得托付的地方。最终,他决定将收藏的与陈子庄相关的艺术品全部捐赠给四川博物院。
从春节前夕持续到3月底,陈子庄作品展在四川博物院举办,名为《情怀》。
嘉宾
任启华,1935年7月生于安徽宿州,1954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国画系,师从顾坤伯先生。1957年夏参加永乐宫壁画临摹工作团。1959年毕业后到四川省文化局美术工作室。1961年至1963年先后参与筹备《五人画展》《广元、剑阁写生画展》《扇面画展》和《花鸟画展》等。1977年调至安徽宿州地区外贸局、人事局,1985年调宿州师范专科学校,至1995年退休。创作的《夜行秦岭》《落户》《沸腾的盐都》《深山铁花》《春闲人行早》等作品相继参加了1960年以后由美术工作室主办的四川省历次画展。
对话
以画忘年成挚友
记者(以下简称记):您还记得与陈子庄初见时的场景吗?
任启华(以下简称任):那是1959年,我24岁,从浙江美院(现中国美术学院前身)国画系毕业,经潘天寿院长推荐,来到当时的四川省文化局美术工作室工作,负责组织画家进行国画创作。当时四川正在举办庆祝新中国成立10周年画展,很多画家的画都陈列在场。有一幅名叫《雨后芭蕉》的画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就是陈子庄的作品。我很好奇,这幅画的作者到底是啥样?陈子庄在四川本地的知名度非常高,但外地人知道他的并不多。
在成都初展期间,美工室邀请参展画家召开了一场美术座谈会,我看到门口进来一个人,40多岁,个子大概有一米八几的样子,很是魁梧强壮,穿一件蓝色对襟大褂,脚上的布鞋是破的。他走到我旁边坐下,在签到簿上签名——“陈子庄”。我有些惊讶,原来陈子庄是这个样子啊,有些“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过闻名”的感觉。后来我负责组织画家进行创作,和陈子庄接触比较多,他爽朗健谈,坦诚开朗,非常有亲和力。
记:您与陈子庄年龄相差20余岁,这样的忘年交,共同话题是什么?
任:呵,我觉得那个年代这样的年龄差距不算很悬殊,比不得现在,几年就是一个“代沟”。我们最主要的共同话题还是艺术创作,当时他已是颇有名气的国画家,我则是国画专业毕业的,谈起艺术很投机,加上他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独到的见解,对我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也很有指点和呵护之意。我们交流的都是艺术创作,其他则涉猎极少,尤其是他的情况,他从没主动提,我也没有主动问,后来才知道他当时的家庭状况已经不太好了。
记:陈子庄放过牛,练过武,学过画,参过军,当过军阀幕僚,救过张澜,甚至还以少将身份随王缵绪起义,这些你们聊过吗?
任:没有,他从来不讲以前的事情。他年轻时的事,都是在他去世后,我到他家乡荣昌去寻找他的“毛根朋友”,才慢慢系统地有所了解。新中国成立以后,陈先生将主要精力都投到了艺术创作上,这也使得成都有了这样一位国画大家,在中国的艺术领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记:您之前提到陈先生身材高大魁梧,就没朝着“高手”的方向去想?
任:他从来没有对我提过练武的事,也没有表现出 “武林高手”的一面,但回想起来可能有一些不自觉的流露。中壮年时期的陈先生一直给人一种雄赳赳的感觉,声音洪亮,精气神十足,走路健步如飞。他练武的往事,也是上世纪90年代我到他家乡采访才得知的。后来我在上海陈子庄学术座谈会上与王季迁(注:画家、收藏家、鉴赏家)的女儿交流,她对武术有着深入研究,她告诉我陈子庄很可能练的是外家拳,对抗性很强,但身体负担很大,有医生说陈子庄的心脏比常人大,供血能力也因此受到影响,以至于他在中晚年饱受心脏病的困扰。
先生才高惊世人
记:您与陈子庄以画相交,有什么事让您记忆犹新?
任:最让我惊叹的是他的才华。他作画速度非常快,且非常勤奋,随时携带一个速写本,随时观察生活,看到好的景色或有了灵感,马上记录下来。
他作画到底有多快呢?有一次青羊宫画展特邀他作画,他在我办公室画了一幅“丈二”荷花鸳鸯立轴,只用了两小时,画作水平非常之高,为画展增色不少。展后,画被新都宝光寺购买收藏。他喜爱画册页小品,往往成组成套,一气呵成,短短数小时完成,且构图、笔法等皆无重复,各具特色。
1961年,我参与筹备四川省文化局美工室举办的“五人画展”,邀请了冯灌父、姚石倩、周抡园、赵蕴玉、陈子庄参与。为了保证展览规模,我们请五位画家每人拿出三十幅画。其他四位家里都有存画,唯陈子庄没有。于是,从画展的筹备阶段开始画,到展览开幕的三个月里,他完成了几十幅,入选了三十多幅。当时画家生活都不宽裕,毕竟画画是额外开支,所以画展上每幅都标了价,这也算是新中国成立后全国画展卖画的特例吧。陈子庄的画卖得最好,不仅展品全部卖完,而且好多没买到的还追到他家里去请他画,他也很爽快地答应了。这次画展后,陈子庄名声更响,求画者一时间络绎不绝。
谈艺作画三年整
记:陈子庄前前后后送了您百余幅画作,为什么送这么多?
任:最主要的原因是相交融洽,因为我们在艺术上有共同的话题,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观点。上世纪六十年代他有时来我办公室作画,我办公室不仅面积大,而且三面有窗,采光很好,中间还有一个大画案。他画好就让我欣赏和品评,有些画就这么送给我了。1972年到1974年,他家里条件艰难,他长期生病,妻子精神状态不佳,儿子因故不在身边,家里也缺乏画画的条件,因我和他住得比较近,我家又安静,便于绘画,所以他星期天常来我家,兴致好的时候就画,前前后后留下许多精品。
比如“五人画展”筹备期间,我们探讨中国山水画创作问题,他特别强调树木在山水画构成方面占有重要甚至主体位置,而当时很多画家不注重画树。兴之所至,他展纸运笔,一气呵成,画了4幅以树木为主的册页,画出了不同的形态、组合、题材。这4幅画已捐给了四川博物院,名为“丛林册”。画后略有改笔,他第二天又来重画了4幅。重画的4幅参加了“五人画展”,当时标明是“非卖品”。“五人画展”巡展到重庆时,重庆美协领导执意要购买,商量后就出售给美协了。
陈子庄在我家画的画,大都是和我讨论艺术、研究学问的结果,我将这些画妥善保存起来。日积月累,收藏了上百幅。这些画作大多是他巅峰时期的作品,有着很高的艺术价值,有许多画甚至都没展出过,的确很珍贵。
记:您在陈子庄晚年也尽了友人的一分力。
任:从1972年到我离开成都,这段时间我主要是精神上给他一些支持,他家庭困难的主要原因是妻子发病,这段时间他经济上不是非常困难,后来他住了院,情况就不乐观了。
1975年,我借调回了安徽工作,我刚走不久他就住院了。我们一直保持通信联系。他告诉我住院的情况,家里的情况。我在安徽买了几次治疗心脏病的紧缺药寄给他,也寄了一些副食品和钱。条件有限,能做的也就这么多。可惜的是,我寄的副食品和钱他都没收到,后来他就写信叫我不要寄了。没想到大半年时间,他就溘然长逝了……
珍品“回家”报知音
记:您为什么要把陈子庄送的画捐出去?
任:我认为美术创作所蕴含的艺术价值,不应是笼中之鸟,被个人和少数人收藏和欣赏,它应当面向公众,让所有人都从中受到美的熏陶。将有价值的艺术品放在私人收藏中,得不到大家的鉴赏,是不妥当的。
当下国家对艺术品的保护、研究、展览空前重视,各级各部门都有一整套完整科学的体系,让艺术品发挥应有的艺术价值。我觉得陈子庄画作,除了临时展览外,应该有一个更加稳定、长期的对外展示空间,这只能通过大型国有博物院(馆)来实现,而且博物院还能组织专业人员对画作的艺术思想内涵进一步挖掘和研究,让它为中华文化作出更深入的贡献。陈子庄的画不仅具有美学艺术价值,他经历了我们国家多个历史时期,对人生、文化有深入的理解,所以融会贯通地展现了传统文化的真正内核,展出和研究他的画,当下文化意义非同一般。所以,我决定捐出去,让它们拥有更好的归宿。
记:选中四川博物院也有你的深意吧。
任:我守护那些画40年,我将它们装在特别的箱子里,人走到哪就带到哪,其他的分别放在安徽、福建等地的女儿、孙子处分散保管。我早就打了“预防针”,要捐出去,至于捐到哪,还没定。前些年我一直在各地美术馆、博物院辗转考察,甚至也和一些地方达成了捐赠意向,但因种种缘故而没有实现。我一直有一种忧虑,就是画作捐出去后,被束之高阁。
我听朋友说起,四川博物院接受张大千家属捐赠的作品后,成立张大千书画艺术专馆进行展示。这初步符合我对陈子庄作品进行展示、研究、推广的期望。而且这对我,对陈子庄来说也有特殊意义,因为成都不仅是我们相识相交的地方,也是养育和成就陈子庄的地方。选择成都作为陈子庄画作未来的“家”,真的非常适合。
四川博物院从领导到工作人员都对我捐画这件事高度重视,2014年成立了“陈子庄艺术研究工作室”,在我的参与下开展了对陈子庄画作的研究和推广工作。2017年7月,川博盛院长还亲自带队来我安徽的家里,他们的诚意最终打动了我。
记:捐赠的过程其实也挺漫长的。
任:确实,2013年我就开始与四川博物院相关人员接触,表达捐赠意愿,到今年1月25日四川博物院举办《情怀——吴凡任启华捐赠陈子庄作品展》,经历了5年多。之所以耗时如此之久,除了我反复考虑、对比外,藏品也没有集中放在一处,而是分布在安徽、福建等几个省,需要时间收集整理。最终藏品捐赠共有5次,200多件。除了画作,还有陈子庄的亲笔信和便条,以及同时期其他著名画家何海霞、王永年、冯灌父、吴一峰、伍瘦梅、晏济元、周抡园、谭学楷、梁白云等人的作品。
记:这些藏品价值不菲,您从来没想过出售吗?
任:四川博物院曾请文物局专家以及业内人士进行鉴定,最终给出了9710万元的估值。如果卖给收藏家,价格还要超过估值。之前有人曾表示想收购,也有人劝我卖掉。我没有想过把陈子庄的画拿来卖,连念头都不曾有。这样珍贵的艺术品是不可以用物质的价值来衡量的,我和陈先生的交往也只是为了艺术,陈先生送给我的画是艺术、是情谊、是信任、是知音,唯独不是钱,它们对我的意义也是如此。
手记
2019年2月12日
历史文化名城成都,自古就与书画结缘,这里不仅诞生了首个翰林国画院,也诞生了首部地区性断代画史《益州名画录》,书画名家从黄筌、苏东坡到近现代的徐悲鸿、傅抱石等,都与成都有着割舍不断的缘分,书香墨韵熏陶下,成都书画艺术非常兴盛,在中国艺术领域产生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20世纪川籍大家中,张大千和陈子庄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张大千集传统之大成,而陈子庄在传统基础上更有新的发展。陈子庄的画,立意独特,虽多为小品,却在尺长寸短中以小见大,平中见奇,将巴山蜀水之美刻画得入木三分,既有雄壮巍峨,亦有平和淡泊,折射出画家自身的气质与思想沉淀。无论是穷困潦倒或是病重难起,陈子庄都不中断刻苦钻研,坚持作画,留下了一些远超时俗的精品,他自信地说过:“我死之后,我的画定会光辉灿烂。”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陈子庄的作品频频出现于各大展会,先后在成都、合肥、北京、上海、香港等地展出,赢得了国内甚至国际大家的认可和关注,拍卖会上其价格水涨船高,甚至在2006年卖出了单幅超过千万元的价格。单幅画已上千万,若是百余幅且是巅峰时期的画作,价值几何?
这似乎很难估算。不过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笔巨额财富。今天,这位名叫任启华的老人,四十年如一日地坚守着他与陈子庄的友情,从未为金钱所动而卖画,最终将所藏的百余幅陈子庄画作捐赠给了四川博物院,估值近亿元。据悉,年逾八十的任老年年都要从安徽来成都,在川博陈子庄艺术研究工作室领衔研究陈子庄,他还计划在陈子庄写生过的剑阁、龙泉驿等地建陈子庄纪念室。任老以实际行动守护了好友的艺术创作,也以实际行动守护着天府文化乃至中华文化,这份无私的家国情怀令人尊敬和感动。
采访中,任老讲述了自己与陈子庄那段值得铭记的过往,以及捐画前后那些难忘的故事。因年事已高,长时间的谈话令任老声音有些嘶哑,但他依然不愿错过每一个与陈子庄相关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