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幽入微,《立秋》钩沉时代沧桑巨变

2024-04-08 21:25  来源: 天府文化

成都,寒冬。一气呵成写完《立秋》结尾的文字后,杜阳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人物各自起伏的命运,终于都有了合适的安放之处。他冲了一杯咖啡,在书房静静地待了两个小时。写作的思绪仍在奔涌,往事历历,如同电影回放一样,他的人生轨迹又和凌云青隐隐重叠在了一起。杜阳林决定到楼下走一圈,春寒料峭,冷冽的晚风让他从文字的深渺中抽离出来,与《立秋》的人物相望重逢、告别消逝,生活的锚点终于回归当下。

立秋1

那是去年初。对于这个寻常的晚上,杜阳林至今仍记忆犹新。不同于写完《惊蛰》时的泪流满面,时间的沉淀,让他与《立秋》保持着某种审视的距离,注入了诸多理性思考和深入洞察。两年,20余万字,《惊蛰》未了的余情,在《立秋》中有了更为撼人心魄的接续与升华。《立秋》在文学名刊《收获》2023年第6期全文刊发后,引发社会的广泛关注。今天(4月8日)下午,由《文艺报》、浙江出版联合集团、四川新华出版发行集团联合主办的杜阳林长篇小说《立秋》新书发布暨作品研讨会,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20多位文人学者围绕《立秋》,从文本书写、情感表达、乡土精神等方面进行了剖析和交流。

“因为完整而真实,因为真实而扎实。”《收获》杂志副主编谢锦称,《立秋》是一部“真正站在大地上的小说”。杜阳林用贴合大地的白描手法,“镜像化对照”的城乡交织叙事,完整地再现了时代变迁中凌云青式的一代人的命运起伏,对乡土世界作出具有新的美学意义的观照,呈现出渗透都市的别样“新愁”。

文字的魅力,在于所蕴积的丰富思辨与想象能量,永远伺机喷薄而出。《立秋》将深厚意涵如盐融水般自然注入文本肌理,这种真诚质朴的表达,反而具有真实强大的情感冲击和审美刺激。那些对于人性斑斓的刻画,对于乡土的深情回望与理性审视,不时在读者心中荡起阵阵涟漪,激发新的思考,这正是文本的真正价值和意义。

立秋2

共振

“睡起秋声无觅处,满阶梧叶月明中。”《立秋》开篇,以宋代刘翰的诗句为题眼。秋声无处可寻,明亮的月色下,满阶的梧桐叶自然成熟,诗中由微微茫然转而明朗的意境,成为小说意涵的隐喻。“经过了时间的发酵,理应来到沉淀与收获的季节。”四季轮回,天道立秋,在杜阳林心中,历经人生的崎岖坎坷、悲欢离合,收获新知、体悟成长,这是一种更深的属于天地自然的逻辑,也是游弋在字里行间,参透人物成长心绪的基调。

离乡进城的主人公凌云青,置身改革开放的历史场域,敏锐地捕捉到了时代变迁的脉搏。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权利与利益交织,关系与人情相缠,理想与现实冲突,各方势力结成一张多维的网,不断上演纷繁复杂的争斗。人情冷暖在时代的显色剂中倍加晕染。

《立秋》塑造的人物或善良,或邪恶,或宽宏,或自私。岳红花、宋桥、史国柱、冯金洲等一系列鲜活的人物群像描摹,如一曲跌宕起伏的协奏曲,充满了复调的多维与多义。人性的幽微在于绝对纯洁和绝对漆黑基本不存在,杜阳林让笔下的人物深入时间的腹地,呈现出更加立体的面貌。自然循环往复,每个人都有自洽的归宿。正如他所言,“我希望自己的书写,不仅有生存者的斑驳血泪,更希望现实生活与文学写作彼此叠加,呈现多元的人性。”

这份对人性褶皱、生命肌理的深入洞察,让故事有了纵深的走向。有评论家认为,《立秋》呈现的不是一个“拥抱胜利”的民营企业家的创业史,创业史只是一个容器,杜阳林在其中置入的是一个普通人如何在人情世界里遗世独立、挣扎跌宕,又始终持有道德觉醒力的故事。正是这种对传统书写范式的打破,对凌云青“血与肉”的真实刻画,形成一股暗流涌动的真实情绪,作用力发散而又无处不在,让人们与小说人物的精神世界,不断共振共情。

最初的小说开头,杜阳林一共写了四个版本,他反复斟酌、揣摩、思考了一个月,内心备受煎熬。有以凌云青的一次暗访引出故事情节,有从创办凌阳轩餐馆开篇,有从兼并国营利民饭店倒叙切入,这三个版本他都不太满意,“总觉得差点什么。”最后,他决定以舒缓从容的方式讲述故事,阅读上不设门槛,于是有了当年频繁施暴、“仇家”岳红花求助凌云青的一幕。“岳红花的出现,让他清晰看到过去剧烈的疼痛,还有汹涌的屈辱。”这是对凌云青最为严峻的乡情考验。主人公经历了内心的纠结与挣扎,最终选择以德报怨,冲击着读者的心扉。

“浓厚的乡土情结不断牵扯着凌云青,其中还有现实的考量。他希望在观龙村的亲人,能够得到乡邻善意的回馈。”杜阳林一直避免让凌云青走向圣人化的“雷区”,那些生动和摇摆,充满韧性的圆滑,“有他人性的弱点。”于凌云青而言,一次次来自乡土的求助就像“烫手的山芋”,“在这背后,他有反复的自我质疑,有疲惫和厌倦,也有忽视家人的内疚和遗憾”。凌云青的身上,又有着从乡村走出的现代知识分子,立足城市时对乡土的回眸和沉思,乡亲们的彷徨、痛苦与纠结,他感同身受。杜阳林在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碰撞中达成某种平衡与融合。人物身上真实的情感注入,让小说在它所根植的现实基地中“立”了起来,让人共情:面对凌云青的种种境况与抉择,我该怎么办?

立足真实的写作,在文学中一直都有很强的生命力。作为《立秋》的第一个读者,中国作协副主席阿来非常感慨:“这部小说的真实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和冲击力。让我从这个少年到企业家的成长,看到了这个时代逐渐开放的过程。”在时代洪流的冲刷下,日常生活内部微妙繁复的生命镜像得以还原,那些生活的丰饶、人性的微光、生命的奋进,形成一个观照人类发展本性的世界。

新愁

古往今来,乡愁是被反复吟咏的文学母题,同时也提供了理解中国历史流变的美学视角。在古典诗歌里,乡愁时常浸染着月色,海上明月与天涯过客的愁绪最为相衬。费孝通认为,“中国文化是土地长出来的文化”。乡土社会的土地根性是孕育中国文化和精神传统的重要基础和载体。在发展至今已逾百年的乡土文学中,对乡愁的抒发构成了其中最深挚动人的部分。

这种“底层写作”背后映射的,是人们骨子里流淌的乡村文明血液,是挥之难去的文化记忆。尽管《立秋》的舞台被设置在城市,“城市视角的乡村叙事”是杜阳林一直在自觉建构的。杜阳林同样从乡村走出,作为一个获取了足够多的城乡生活对照经验及参差视角的知识分子,他没有沉浸于乡土田园的诗意开掘和牧歌吹奏,或者对乡土人性之丑、人性之恶的单向度的描摹,而是以城市的眼光观照乡村的发展与生存状态,探及乡村面临的疼痛与困惑,始终保持着冷静而富有力度的透析。

“我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后来有了城市有了工业,又进入了现代社会,乡土精神不断延伸,逐渐衍生为城市精神,它们有着很深的内核联结,那便是坚韧、担当和百折不挠。”在杜阳林心中,乡村从来不是一个乌托邦的存在,从物质到精神的双重富足仍是稀缺的。凌云青虽然完成了由乡入城的自我身份嬗变,但是内心始终有着挥之不去的乡愁。他从最初竭尽所能帮扶乡亲,到后来资助家乡修路,创办餐饮培训学校,都是这份乡情的延伸与拓展。乡愁不仅是个人的一部“地理志”,还关乎更多人的时代梦想,撒播出无数希望的种子,走向了家国的浩渺和阔大,“凌云青从小我到大我的突破,正是当代乡土精神和责任担当的体现。”

乡愁是老话题,却又具有崭新的时代内涵。村上春树曾说作家应该有意识地“呼吸时代的空气”,杜阳林同样坚持文学映照生活的创作理念。如何在乡愁书写上别出机杼,他给出了一种答案。超越乡愁,保持一种在地性和现实感,成为杜阳林的“新愁”叙事探索。

回望《立秋》,主人公凌云青在等待审核餐饮培训学校投资计划时放下尊严的那种心酸跌宕,是杜阳林较为满意的书写片段之一。“如果他们愿意换位思考,抽出时间来听听一个投资者的心声,也许不会榨出他强烈的自卑感。这种卑微,如同大山压在心上,多年打拼,为自己挣得的一点骄傲,仿佛丝丝缕缕地泄露殆尽。”丝丝缕缕四个字,入木三分地刻画出了凌云青内心激烈的情感波澜。

某种意义上,在凌云青身上聚集着杜阳林对于完美的人生境界的期许。修建餐饮培训学校时,各种人情关系、纷繁乱象、矛盾问题层出不穷。生活平静海面之下的暗潮汹涌,探寻命运机变的诸多坎坷,实则促使凌云青更加坚韧地成长。小说以广阔的社会生活场景折射时代精神,凌云青对梦想的执着、对乡村观照的背后,有着乡村与城市如何融合、当下与长远如何对视的深入思考。

“如何以个体的力量带动家乡的发展,每一个‘新城市人’见解不一。凌云青的所思所行,与他独特的视点转变和人生际遇密不可分。”在杜阳林看来,凌云青能以更加现代的理念去解决家乡转型中的阵痛与问题,“这不仅因为乡村出身给予他的仁厚胸怀,还有城市熏陶带来的开阔视野。”于是,“乡愁”变成为了一种“新愁”,柔软地转化为超越时空的强劲活力,“新愁蕴含着蓬勃的力量和信念,以及城市和乡村两种人生、两种思潮碰撞产生的精神火花。”

圆圈

“雨夜的楼顶空旷幽远,绵绵雨丝依循了自然规律,该洒时洒,该落时落。”《立秋》以开放式的结尾构建,在读者心中留下了袅袅余音。一种开阔的、涉及自然命理的深沉意蕴,突破想象疆域。凌云青拨打的电话铃声寂寞而固执地震响,昔日搭档宋桥的命运是否能迎来转机,餐饮培训学校项目能否按预期实现他的理想抱负?精心设置的悬念,是作家杜阳林有意埋下的伏笔。

目前,杜阳林正在进行乡村史诗第三部《大雪》的写作。从《惊蛰》到《立秋》再到《大雪》,他将编织一个“离乡、进城、返乡”的写作闭环,钩沉时代沧桑巨变,有生命之经纬,命运之沉浮,形成叩问心灵的“圆圈”叙事。从始到终,从终到始,这也与中国传统文化生生不息的循环论调形成某种契合。

转型中的中国乡村,万物生发,活力潮涌,往往是时代敏感的神经末梢。《大雪》之名,颇有雪地空茫,一切尘埃落定的空旷豁达。小说同样不会滑入一种可预见的成功范式,杜阳林想以一种更独特的视角去打量当今乡村发展的阵痛,呈现乡村裂变的困惑、挫折和突围,直面人世间的千象万绪。“小辉煌、大悲壮”,是杜阳林为《大雪》奠定的写作基调,他更愿以一种“悲剧的力量”打动人心,引发人们对乡村发展诸多面向的文学省思。在杜阳林心中,新乡土文学存在的核心价值,便在于对当今乡村发展的书写具有当代性和现实意义。

2020年夏天,《惊蛰》完成落笔的刹那,杜阳林泪流满面,情难自已。凌云青的遭遇和生存状态深深打动了他。主人公直面苦难,努力寻求生命的突围,完成了一场“知识改变命运”的“惊蛰之变”,让人看到面向未来的无限希望。“《惊蛰》中有我生活的影子,也是与沉重的过去做一个告别。”于杜阳林而言,乡村史诗“三部曲”既与时代发展的脉络一致,也与自身的人生轨迹隐隐暗合。文字的背后,承载着他真切的人生感悟和生命哲思。

“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杜阳林面对自我,在家国、乡愁的多重情愫中,以融入自身独特人生经验和生命审视的创造性叙事书写,让人看到历史、现实和时代,人性、人群与乡土的宏阔深度,以及对来自乡土根源性的生命力、精神力再度焕发的希冀。

杜阳林闲时喜欢读诗,尤爱杜甫的组诗“三吏”“三别”。这些光照千古的诗篇,不仅有着人、情、景、物的动人描摹,还以深厚的人文关怀底蕴,呈现出一种更广阔的、关切到更多生命图景的现实视角,一直滋养着他的创作。寻幽入微,波澜万状,在《立秋》沉实的叙述中,少了几分“爽文”的浓烈,多了几分贴着现实而行的朴素与冷静。这与杜阳林推崇“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写作境界不无关系。让所有的技巧如盐融水,在浑然天成的文字中,那些涌动的情感和深切的感知,以及坚韧、温暖和宽容的源流,由质朴平远转化为深邃彻悟,让我们看到了一位作家与乡土、乡愁以及与生命的深情对话。

文学记录时代,为庞杂丰富的时代生活做出注脚,提供旁证。“我们的乡村好了,中国的发展也就真正好了。”这是杜阳林内心的期盼。他正从深重的个体记忆向外拓展,在乡土精神嬗变更生的书写中,形成独特的灵魂质地与美学气韵,让人思索城乡真正融合广阔未来的可能性。

【众说】

立秋3

《立秋》新书发布暨作品研讨会现场,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副会长曹元勇的主持下,与会的作家、评论家们各抒己见,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家、评论家 李敬泽:

立秋4

如果从城乡二元结构去解读,小说有着极为深邃的新观照视角,彰显出历史、社会与文学层面的丰沛经验和内在张力。中国农业文明延绵数千年,挥之不去的乡土情缘沉淀在人们的情感、文化与伦理结构中,对乡村的负疚感内置于中国现代化进程中,转化为根本性的责任,这也是当下乡村振兴的强大动力。书中四川人对待生活跌宕与命运变迁的平常心,特别珍贵。我觉得这是一本好书。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家、评论家 阎晶明:

立秋5

《立秋》以扎实笔法写出了不忘初心的主题,特有的真实性、现实感和纪实性出乎意料。小说生动刻画了凌云青的成长与蜕变,人物内心始终保留的人性底色真实动人。那些时代演进中的不同文化样态、生活方式,语言、饮食等独特地域文化的质地呈现,让文本富有辨识度,彰显出作家还原时代标识的高超能力。

《文艺报》副总编辑、评论家 岳雯:

立秋6

《立秋》讲述的是一个“老调新曲”的故事,之所以能引发读者的广泛共鸣,诀窍在于精准地揣摩到了当下时代的情绪。小说不是一部成功学的书写,生活的泥沼一个又一个将人缠绕困住,如何自立、成人、成长,小说展示出更具厚度的精神向度探索。

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作家、评论家 潘凯雄:

立秋7

《立秋》的艺术表现富有特点,相比《惊蛰》叙事更加流畅,语言更加生动。小说的内容是现实的,骨子里是理想的,正是这种内核呈现,对百年来中国现代文学始终不断涉及的“出走与回归”的母题提出了新思考,有着深入的剖析和价值启示。

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作家、评论家 梁鸿鹰:

立秋8

“昨天的太阳晒不干今天的衣服”,小说中这句精辟之言成为全书的某种隐喻。凌云青敢于打破旧有的秩序,在时代洪流中积极创新求变,身上既有感人的乡土情义,又有对乡村狭隘、自私、封闭等精神顽疾的深刻反思与批判。小说呈现出非常珍贵的现实主义品格,令人印象深刻。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作家、评论家 陈福民:

立秋9

《立秋》对中国当代史有着精彩的书写,小说以历史深广度、问题尖锐性拷打着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软弱性,也正是这种坚硬的品质引发人们的广泛关注和情感共振。小说对凌云青式的新乡土人形象塑造,对中国新型商业文明的深入书写,形成凌云青理想色彩、大爱品质和绝对贫困下的乡村精神现象的镜像对照,这是小说独特的价值意义。

中山大学教授、评论家 谢有顺

立秋10

一个具有沉重丰厚乡村遗存的人,如何在城市重建自我,小说对凌云青的书写特别让人感同身受。在《惊蛰》中,12岁那场大雨中的奔跑让凌云青顿悟,开始寻找惨淡人生的亮色,延续到《立秋》中,他心中深藏的负疚情结则化为奋斗的动力,在与苦难和解的过程中,有着动人的宽恕、爱和拯救。作家构建的全新人格与伦理,展示出“新城市人”的丰富性。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作家、评论家 杨庆祥:

立秋11

人物众多、血肉丰满,小说提供了伤痕文学、改革文学的新叙事视角,主题境界非常高。书中对20世纪90年代改革开放史与个人史的相互书写进程,提供了可借鉴启示的典型案例。这种一代人的心灵史书写,具有独特的文学意义和社会学意义。

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评论家 丛治辰:

立秋12

如果从人物谱系的视角观照,从陈奂生、孙少平到凌云青,《立秋》创造了一个“扎根城市、反哺乡村”的创新性人物。割不掉的乡村尾巴令人反思乡土的劣根性,同时乡村人身上又有着强大的勇气、韧性与能量,这是对乡土性、乡土中国复杂性的丰富剖析与呈现。《立秋》打破了景观化的文学写作,是以现实的朴素叙写进行的先锋文学探索。

原标题:寻幽入微,《立秋》钩沉时代沧桑巨变

编辑:覃一川 责编:高婷 覃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