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定一,四川博物院副研究员,古画修复装裱大师。
廖定一,七十有四,头发有些灰白,已经退休多年,可是老退不下来,四川博物院文保中心有什么事情还经常要把他叫回去。那天他在四川博物院张大千敦煌画的展厅里径直地走,不用抬头,就可以说出他走过的那一幅幅精美的画卷是什么,随便在哪里停下来,他都可以说出关于身边这幅大千敦煌画的故事。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可以说廖定一和这些张大千的敦煌画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展厅里的每一幅画,都浸有他的心血。
廖定一叹了一口气,“我这辈子做这个工作,好累。”他眼角的皱纹里,的确显出了许多疲惫,可是在他凌厉的言语和敏捷的身板中,又透出一种精悍和倔强。他在淡笑中自嘲,“我就一个做裱糊的”,他习惯了周围人叫他“师傅”“老师”,甚至“大师”。
廖定一的职业叫做“古画修复装裱师”,他用精巧的手工让几百年前破损严重的画卷,在经过许多无法想象的复杂、细致的工序后,重新恢复了艺术光彩,这中间凝聚了装裱匠人们几十年的经验、智慧和热忱。
师傅的口粮和
装裱的糨糊
廖定一自己的师傅名叫刘绍侯,北京人,在四川生活了很多年,直到终老。说起来,刘绍侯可是一位大人物,在张大千离开大陆之前,刘绍侯作为张大千的特聘裱画大师,常年跟随他。张大千除了是一位画家之外,还是一个收藏家,收藏的量很大,历史跨度也很长,从元代到清末的不少名家名画,大千先生都有收藏。刘绍侯的工作不仅仅是帮张大千装裱他自己的画,他更多的精力,用在了古画的修复上。
张大千离开大陆以后,刘绍侯就回到了老家北京。那个时候的四川省博物馆馆长、哈佛大学毕业的著名学者冯汉骥对他的手艺非常推崇,派人追到北京,给了200大洋,算是定金,硬生生地把刘绍侯拉回了成都。
廖定一成为刘绍侯的徒弟的时候,粮食供应比较紧张,而裱糊工作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材料是糨糊。别小看这个糨糊,它不是什么高科技,但是非常适合装裱——它的黏性没有胶水那么强,是一种遇水可溶解的淀粉物质,如果以后要重新修复古画,用水轻轻浸润以后,就可以把破损的部分去掉。都知道,糨糊是粮食做的,在以填饱肚子为第一要务的那个年代,刘绍侯时不时地把自己的粮食省下来换制成糨糊。廖定一有一件印象最深的事:师傅还会从剩下的饭票里再悄悄地匀一点给正在吃长饭的徒弟。
这是一个千年之前就存在的手艺,许多技法延续至今。半个多世纪的时间过去了,廖定一已经从一个毛头小伙子变成了耄耋老者,可是师傅的糨糊还能唤起他清晰的记忆。廖定一说,他就是从四川博物院的镇馆之宝——张大千的几箱画开始,跟着刘绍侯学习复杂的修复和装裱技艺的。
廖定一修复后的 《百猿图》 (局部 )
为一个修复方案
冥思苦想一个月
几年前,博物院的副院长魏学峰曾指着一幅馆藏珍品画卷中的一处问,你能看出这个地方有什么问题吗?记者仔细端详后茫然地说,看不出来有任何瑕疵啊。魏院长说,其实这个地方原来有一块很严重的缺损,但是我们博物院的老师把它修复得天衣无缝。于是一见到廖定一,我就立刻追问他古画修复的神秘技艺。他以他的得意作品:明末清初的著名画家章于的《百猿图》为例,揭秘了古画修复的整个过程。他的讲述有不少专业术语,为了让读者能够明白易懂,我的转述做了一些“翻译”工作。
当廖定一第一眼看到《百猿图》时,其破损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画家精心构思,精细描绘,在这个4米高,1.5米宽的巨幅国画上活生生地画出了一百只神态各异的猴子以及山石树木。廖定一看到这幅破损严重,灰尘扑满的名画,就陷入了苦苦的思索,要修复它,需要做的每一个细节,工程的每一个方案,可能遇到每一个问题,他都在脑子里细细地思忖了一遍,然后又推翻,再把各个细节更细致地想一遍,这样翻来覆去无数次。他每天低头皱眉,冥思苦想,用去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修复古画就像
一场精细的手术
修复古画就像做一场手术,甚至像做胸外科、脑外科这样精细无比的手术,哪个小环节出一点纰漏,就要死人,就要全盘皆毁,修复师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首先要做的应该是备料,在量度好原画的各种尺寸以后,首先要按照高雅的审美标准准备与之相配的纸张,然后需要喷壶、各种型号的刷子、糨糊、砑石、毛笔、墨汁、各种与古画颜色相配的颜料等等。然后就开始铺纸、喷湿、刷糨、抻平。记者问廖定一,整体下来需要多少道工序?他闭目细忖了半天说,看怎么算,如果最细地算,简直无法说,如果粗略地算,整个流程下来得数十道大的工序。
最重要的一道工序是“揭裱”,所谓揭裱,就是把一层层托底的“腹背纸”(任何一幅中国书画作品,都是由直接画上去的那张原始的画心纸,或者画心绢,以及一层一层托着它的辅助纸,专业上叫做腹背纸的组成)去掉,留下薄如蝉翼的“画心纸”。廖定一做了一辈子揭裱的活,但是面对这幅巨大的《百猿图》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在专门为此工程准备的一间大屋子里,特地安上了一台那个时代很稀罕的空调。揭裱的工作必须一气呵成,廖定一双脚稳站,躬着腰杆,一站就是几个乃至十几个小时,如果有汗滴落下,浸入古画,都将是不可弥补的损失。
一点点揭去已经破败不堪的古画原装裱层,把画心纸以外的物质一点一点地清除干净以后,还有一个最危险的动作等待着廖定一去完成。那就是要把这个巨大的薄如蝉翼的画心纸整体翻转,安置在一个事先精心准备的木板上。如果只是一个小尺幅作品,这个翻转动作不在话下,廖定一经历过太多。但是这是一幅巨幅作品,其难度直接翻倍,廖定一不敢有半点马虎。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先组织了多次模拟演练,找来同样尺幅的“画心纸”,以他为主,培训几个帮手协同作战。那个模拟的巨大的、湿润润的画幅在他们几个人的手里翻转演练了多少次廖定一已经记不清了,直到真正的实战顺利地完成之后,廖定一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窗外的绿树和天空似乎突然之间亮色了许多。
接下来的工程,是全色补损,听起来是简单的几个字,但却是廖定一几十年的功力凝聚而成的。他说,装裱就像当医生,先要本科学五年,研究生再学几年,还要在岗位上磨炼几十年,才能合格。成都商报记者 李若锋
原标题:古/画/修/复 “命”悬于纸的中华绝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