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和她的家
所有人都不愿进入森林。景祥俊除外。景祥俊是个女人,长相秀气,体重只有80来斤,不到黑娃子体重的一半。
关于黑娃子的传说,她听得比谁都多,她怕死了黑娃子,但她却守护着黑娃子,防止有人猎杀。每天她都要上山,在丛林中穿梭。
18年前,景祥俊来到米仓山南麓,在大包梁住下。
那是1997年,她中专毕业,22岁。那时候她风华正茂,身体丰润得如盛开的荷花,而腰身却如三月的柳条,年轻姑娘的脸庞,红成一朵桃花。一张旧照片上,景祥俊娇羞着坐在那里,惹人疼爱。
谁也没有料到,就是这样一位漂亮姑娘,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与黑娃子和野猪、毒虫为伴,一呆就是18年。
米仓山有上百个山峰,大包梁只是南麓的一个山头,这片山林,大约一万亩。景祥俊住在大包梁边缘,这里有一排老房子,建于上世纪50年代。因为缺少光照,房间里始终弥漫着一股霉味。一个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农村老式的木架子床,挂着已经发灰的白色蚊帐,一张简陋的书桌,这就是她的起居室。另一个房间,空荡荡的摆着一张破的长条木椅,角落里放着一台老式的14寸电视。电视很久没用过了,布满灰尘,黑黢黢的。
旁边一间房,中间有一个直径两米的火塘,火塘堆着厚厚的木灰,火塘上方,吊着一个铁鼎罐,鼎罐已经有些年深,外面漆黑。在巴中,用鼎罐做饭,被视为落后与贫穷的特征——穷得烧鼎罐。这间房屋的角落,用棕绳吊着几条黑黢黢的腊肉。
这些,就是景祥俊的全部家当。
早餐、火烧馍和药
7月12日,天气晴朗。早上6点,大山里雾气弥漫,填满了偌大的山谷,形成一片壮阔的云海。
景祥俊的房子,就像大海里的一叶孤舟,独自飘在云海之上。
云海里,各种野兽和鸟儿早起觅食,发出各种叫声。哼哼叫的是野猪、呱呱叫的是老鸹……
景祥俊还在梦里,丈夫张志才悄悄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
他走到火塘前,取下鼎罐,掺些水进去,倒一碗米进去,用打火机点燃火塘里的树叶,烟子燎得他眼泪直流。放上几根干柴,火就起来了。
他又从面口袋里撮了一碗面粉,用水调了,揉成一个面团,压成薄薄的面饼,舀了一瓢糖包在中间,再压扁,在火塘的灰里刨出一个坑,把面团放进灰坑里,盖上。
烟子飘到窗外,窗户上方的蜂桶里,成群蜜蜂飞出来,嗡嗡嗡嗡跳起8字舞。
张志才烧了会火,站起来看看,盐已经不多了,糖也只剩下一点,几个月没有下山了,家里的东西都用完了,他盘算着该下山去一趟镇上。
来去一趟可不容易,得走上半天时间。
鼎罐的饭冒出了锅巴香味,他灭了火,用湿帕子盖在鼎罐的提手上,从铁钩取下鼎罐,放在一旁,然后回到起居室。
“景祥俊,景祥俊。”他轻轻喊了两声,景祥俊没动。
他走到床前,拍了拍,景祥俊醒了。
“起床吃饭了,吃了好上山。”景祥俊爬起来,麻利地穿好衣服,洗脸,刷牙。走到火塘前,两个人,两饭碗,张志才坐在小凳子上,景祥俊端着碗站在门边吃。
吃过早饭,刚好7点。景祥俊开始吃药。舀了一碗水,撕开药包,将好几十颗药倒在手心,放进嘴里,喝一口水,脖子一仰,咕嘟就吞下去。
十几年来,她每天都要吃三次药。景祥俊身体不好,十几年前,医生检查发现,她的肾脏开始萎缩。前年,她在成都检查发现,左肾已经完全消失,而右肾还在逐渐萎缩。吃药,是为了竭力保住右肾。
吃完药,景祥俊走到火塘前,拿起一根棍子,刨开木灰,金黄色的面团露出来,已成了坚硬的馍,散发着麦香。
景祥俊拿来布口袋,把馍放进去。又打开针药盒,拿了几支葡萄糖,带上中午要吃的药。这时张志才已换好衣服,戴上草帽,拿起一把长长的砍刀。景祥俊也戴上帽子,把一个工作证挂在胸前,捡起阶沿上的铁耙,喊了一声“走!”
景祥俊走在前边,张志才跟着。两人朝屋后的羊肠小道走去。小道向密林深处延伸,最后没入林海。
巡山板板桥沟
这些年,一万多亩的包家梁,丛林里遍布了景祥俊的足迹。今天,他们要去板板桥沟。
景祥俊绕过屋后,朝上边走。张志才把她叫住:“你咋走那边哦?”景祥俊飞快回答:“大栗瓣子湾多大一个‘葫芦包’(毒蜂窝),我害怕!”
张志才拗不过,只好朝上边走。
“葫芦包”的厉害,景祥俊领教过。1997年夏天,她刚从学校毕业来到大包梁。那天,她正在向阳坪砍抚育——把丛林里的灌木全部砍掉,让乔木更好生长。砍着砍着,突然听到嗡的一声,一个“葫芦包”炸开了锅!
毒蜂密集地朝景祥俊进攻,头上,臂膀上,到处爬满了毒蜂。多亏张志才发现及时,她才捡回一条命。
从那以后,只要看到“葫芦包”,景祥俊就觉得头皮发麻,一定要绕道走。
林间寂静无声。几天不走,这条路就又长满了荆棘。张志才挥动着手上的砍刀,把路上的刺砍掉。路中有些落叶,景祥俊用铁耙耙到路两边。她担心落叶堆积多了,如果有人经过,扔下烟头火种,就会引燃山火。
张志才老实憨厚,一路上没什么话。“张志才!快看!毛溜!”景祥俊惊呼起来,像18年前的小女孩。张志才转过头,路边松树上,一只松鼠嗖嗖地跳,从一棵树上,一纵就跳到了10多米外的另一棵树上。
路两边,各种各样的树木,成就了这片林海。景祥俊对所有的树木,都烂熟于胸,哪里的树多粗,长得什么样子,她都可以数得出来。
漆臊子的叶子不能碰,皮肤一接触就会红肿;青蛙树长得很高,鸟儿喜欢在上边唱歌,景祥俊也不知道它的学名,因为树皮碧绿,她就把这树命名为青蛙树。
岩石上有三个大字:“注意防”,景祥俊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块,在防字后边添了个大大的“火”。几个月前,她才提着一桶石灰写了防火标语,这个火字被雨水冲刷掉了。
森林里响起歌声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担树垭。担树垭有一条小溪沟,每逢雨季,可以看到飞泉流瀑,不过,这几天没什么水,一棵直径半米的青蛙树,横担在地上。
景祥俊坐上去,把铁耙靠在树上。张志才坐在另一头,揭下草帽扇风。
景祥俊突然想唱歌,她清了清嗓子。“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跳下了山岗走过了草地来到我身旁……”
这首歌,是她读中专的时候学会的,那时候,县城里的一帮小姑娘小男孩,都喜欢唱歌。
景祥俊突然想起在县城读书的日子,想起那曾经青涩的年华。
过了担树垭,朝上走十来分钟,就到了一块平地,这里的路比较宽阔平坦。
一只死去的黄羊,躺在路边,已经腐烂,只有皮毛在。“你看咋个的?有死羊子。”“黑娃子咬死的嘛。”张志才淡淡地回应。
提起黑娃子,景祥俊背心一凉,便不再说话,默默跟在身后。
巡山这么多年,景祥俊最怯的,就是黑娃子。关于黑娃子伤人的事情,她听得太多太多,她也曾幻想过好多次,如果遇到黑娃子自己怎么办,但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办法,只是剩下恐惧。她曾经看到过黑娃子,有一次,她在树林里砍灌木,听到山下有小牛一般哞哞的叫声,朝下望去,不远处,一只大的黑娃子,带着一个小的,在小径上走着,她停下刀,藏在树笼里,动也不敢动。
还有一次,她在屋后抱柴,听到黑娃子的叫声,就在旁边的树林里,她吓得扔下柴就躲到屋里,很久不敢出来。
黑娃子可怕,但巡山还得继续,这18年来,她硬着头皮,走在森林里,工作一点都没有落下。
劝走采药农民
路上,她听到有人说话,是两个山下的农民。景祥俊亮了亮胸前的工作证,“你们上山来干啥呢?这里是国有林场,不能上来挖药哦!”两个人一看景祥俊,就说马上下山了。
景祥俊知道,这些人上山来,一般是挖药材的。保护国家的林业资源,是景祥俊的工作内容之一。这些年,她劝阻过无数的人,也制止过无数的人。其实,在茫茫荒林中,她渴望遇到人。至少,可以说说话。将农民劝下山后,她往往会在后边望很久,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
但偷偷上山的人,并不是所有人都善意。有一年冬天,气候干燥,枯叶铺满森林每一寸土地,正是防火的紧要时节,景祥俊看到了一个上山挖药的农民。“你身上带打火机没有啊?”
“跟你有啥子关系!”对方回敬一句。“那不行哦,我们要检查!”景祥俊走过去,对方却扬起了手上的砍刀!
“大叔,我是护林员,防火是我的工作。”景祥俊扬起胸前的工作证说,“要是山被烧了,你要坐牢……”最后,对方听了话,离开了山林。
到了板板桥沟,已近中午。马上就要开始工作了,需要补充能量。张志才打开包,拿出早上烧好的馍馍,掰成两半,左手往嘴巴送,右手递给景祥俊。景祥俊接过来,咬了一口,又喝一口水。
馍很香,可是已经变硬了,不那么好吃。就着水,终于吞完了馍。
一个月没来板板桥沟了,灌木蓬得密实,一些藤缠着大树朝上爬。
坐了一会儿,景祥俊拿起刀,钻进灌木丛,贴着地开始砍,所有的杂树杂刺,被砍倒放在地上。砍一会儿,用铁耙耙开,留出一条道来。遇到乔木幼苗,她就小心砍掉周围的杂草。
砍了一会儿,歇下来坐坐,张志才接着砍。两人替来换去,几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抬头望望,密林筛下的日影,已经西倾。
“该下山了!”张志才说。景祥俊停住,抬头望望,喘了口气。她知道,不能再耽误了,天如果黑了,很多动物就会出来……她拿出两支葡萄糖,用刀背敲了,喝下。她身体一向很差,要完成日常工作,补充营养是必须的。
两人拿了工具,一前一后朝山下走。景祥俊回头望望,砍了的灌木,才将近一亩。剩下的九千多亩,还要慢慢地砍…… 朱斌华西都市报记者 苟明 肖茹丹谢颖摄影谭曦
原标题:一个巡山女人与她的米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