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没有星光的阴冷初春夜,夜半11时左右,一个瘦高男子的身影悄悄闪进成都市东郊火葬场,蹑手蹑脚走向阴森森的停尸间。
“是哪个?干啥子?”暗处传来看门人的低声叱喝。
“是我。中医学院的医生吴康衡,我来检查一名小女孩的尸体,确定她的死因。”
看门人仔细一看,这个瘦高男子的确在下午曾护送一名女孩尸体来过。在看门人的点头示意下,吴康衡快步进入停尸间,站在一具小小尸体的前面。一种揪心的疼和内疚涌上吴康衡的心头,并不是因为这个死去的孩子是他的亲人,而是因为职责,身为医生救死扶伤的职责。对于每一个虽经医生全力救治,仍慢慢消逝的生命,吴康衡都会生起这样一种心疼和内疚,何况,这一次,他面对的是一个13岁的小女孩。
其实吴康衡并不是这个小女孩的主治医生,孩子是上午送到中医学院的,全身滚烫,检查她的尿液发现里面有脓细胞,当值医生诊断为脓尿症。吴康衡下午2时接班时,小女孩已病情加重,高烧不止,抽风,在她的皮下全是大片大片的出血点。无计可施的吴康衡只有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的夭亡。
吴康衡随后带着护士将小女孩的尸体送到火葬场,这是1967年的初春,在特殊的政治环境里,火葬场被另一个派系的“造反派”控制,其头目见小女孩全身都是紫黑色的瘀斑,疑其是阶级斗争遭报复被人虐杀,便不准火化尸体,并将进一步调查追究责任。
吴康衡也在怀疑小女孩死因,当然不是怀疑什么报复虐杀。他怀疑的是真正病理学上的死因。左思右想,他决定冒着吃“造反派”枪子的危险重返火葬场夜探究竟。
此时,一萤如豆的灯火下,影影绰绰的停尸间内,吴康衡仔细查看着小女孩的身体,时不时轻轻重重触碰孩子身上的出血点。一番检查,他更确定了自己的推断:小女孩不是死于脓尿症,而极可能因流行性脑膜炎而死亡。
“小女孩不是被打死的,她身上的出血点是病症留下的,不信可以作尸体解剖。”有了底气的吴康衡大着胆子连夜提议。凌晨3时,小女孩的尸体被送到四川省医院,尸解结果很快出来了,确诊为爆发性流脑伴华弗氏综合征。
预见疫病
哪怕“危”言行大义
这是这个春天的首例流脑病例。小女孩被报复虐杀的疑云虽解,但出于医生的职业敏感,吴康衡心中生起更大的忧虑:全国正在大串联,人员流动频繁,容易造成流脑暴发流行;而此时,省市一些大型综合性医疗机构正陷于瘫痪或半瘫痪状态之中,成都市传染病医院新迁郊外正在修建之中,一旦流脑暴发流行,局面难以控制,会有多少病人因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救治而失去生命呢?而他吴康衡,一个小医院的小医生,即使预见到了这一艰难局面,又能有何作为呢?
吴康衡并不是四川人,他出生于江苏宜兴市,1956年毕业于江苏医学院(现南京医大)医学本科,志愿支援大西南才来到成都,那一年成都中医学院正在筹建中。吴康衡这个西医本科毕业生,阴差阳错分配到了中医学院。对中医一窍不通的他先在四川省医院协助工作,因为率先在患者身上进行头皮输液,而获得了“神针手”的美名,院方对他颇有眷顾,希望他能留下。吴康衡正中下怀,一度打报告要求调离。次年中医学院建成,一纸通知令他回校,极不情愿的吴康衡怏怏而归。
归来却是别有天地。在学校的安排下,吴康衡跪拜执礼,先师从中医杂病家戴云波。戴老教他从《医学三字经》开始中医入门,并在诊病过程中教给他许多实践经验;3年后师从刘安衢,刘老是建国前中医省考“状元”,中医理论深厚,是有名的儒医,刘老言传身教以《伤寒论》《内经》《瘟疫论》等等经典,吴康衡才进一步得窥中医学的博大精深,兴之情至,全力赴学。又有年余,被选送至京,参加由国家卫生部举办的“高级西医离职学习中医研究班”,系统学习深造中医学两年半。返蓉之时,吴康衡已可独当一面了,1961年更被破格提拔成为当时为数不多的主治医生之一。
虽然是主治医生,也仍然只是小小一医生,何况,当时的中医学院附属医院,床位不过70个,医疗资源不足以应对大规模的疫病暴发。但纵是庙小身份低,也当全力以赴,尽力而为。1950年考上江苏医学院时父母咋说来着:不为良相,则为良医。我说“愿为良医”。何为良医?纵无力回天,当全力救人。
吴康衡不再犹豫,主动向院领导表达自己的预见,并建议把中医附院定为流脑的定点收治医院,提前应对疫病局面。此言一出,学校、医院一片激烈争议。其一,万一没有发生流脑大规模暴发流行,此等危言耸听该扣什么帽子?其二,万一真的发生了,小医院如何能承担大责任?出了问题谁负责?吴康衡不顾帽子风险,也不管追究责任,仍然固执于自己的预见和建议。
他的预见得到了证实,当年春天成都市果然流脑暴发;他的建议和申请得到了落实:成都中医学院附属医院成为当年成都市惟一一家收治流脑病人的定点医院,医院共收治流脑患者463例,在中西医医师的通力协作下,他们治愈457例,仅6人死亡。
治病救人
就是最好的回报
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吴康衡跟随医疗小组从成都出发渡金沙江,来到川南宜宾的龙华山区。他们的任务一是在当地进行巡回医疗治病,二是要建立合作医疗站,就是要求每户人家交一定的钱或者交一些药材,看病可得到减免优惠。然而当地穷乡僻壤,虽经反复宣传,但因经济困难,意识落后,无人响应。
合作医疗站一时半刻难以建成,不过治病救人乃是本行。吴康衡深入山区的第三天,就接到一个病婴:全身浮肿、昏迷气促息高,正是“百日咳肺心脑”病症,吴康衡一时心惊肉跳。早在1963年中医学院开门办学,吴康衡在温江一带负责业务时,就遇到过3例如此病症,他虽全力救治,但却均未奏效。痛定之余,他曾多方查找资料,力图攻克,没想到一到山区,又碰上了一例,这可事关医疗小组的声誉和医疗合作站的前途。幸好他早有准备,开出了前3例失败后的新方:冷哮丸加麻黄等药物,配服西药非地更,第二天孩子水肿略消,再服再消,一周痊愈,这给了吴康衡极大的安慰和信心。
与此同时,吴康衡在山区还有过“妇产科”经历。风雨夜遇当地村民求助,吴康衡一路跌跌撞撞到了那户人家,一检查,是产妇腹中婴儿横位难产,这可为难了吴康衡。他又不是妇产科医生,只能与村民一起冒雨摸黑抬产妇去镇上医院。镇医院正巧有当地军代表患急性阑尾炎正待手术,而妇科医生正被打倒靠边站。而此时产妇难产流血过久,已出现休克症状,再延时必丧母婴两命。吴康衡大胆向军代表提出两点建议:救命要紧,让妇科医生戴罪立功救产妇……而后手术之中,胎儿取出时呼吸已经停止,吴康衡立即以口对口吸出胎液通畅呼吸道,在持续进行了26分钟的人工呼吸后,胎儿放声啼哭,母子平安。
医疗小组在山区的言行引起了当地村民的极大好感,而最让医疗小组在山区大显身手的是:时值冬令,间隔15年后,当地暴发了一次麻疹大流行,5个月到15岁的儿童无一幸免。当地卫生医疗条件甚差,药物短缺,病人难以得到有效救治。吴康衡想起师训“生于麻疹,危于肺炎,死于心衰”,忧心之中更感到重责:哪来足够多的药物救人?
药就在山区,吴康衡和医疗小组成员们没日没夜奔波跋涉在山林中、悬崖边,就地采药,那银花藤、鱼腥草、芦竹根、竹叶芯、葛根等东西不是遍山都有吗?用这些药物解毒凉血、宣降肺气,然后佐之以很便宜的西药洋地黄治疗心衰,共治疗麻疹151例,并发肺炎102例,并发心衰83例,无1例死亡。而在周边其他地区,麻疹及其并发症引发的病死率都很高。乡亲们信服了,更感动了,四川省第一个合作医疗站在这里顺利成立,吴康衡他们同时在山地培训了3名赤脚医生。
到医疗小组离开时,山区里的乡亲们纷纷赶来相送,说不尽的贴心话,道不尽的挽留意……这一去30载,吴康衡没有机会再回到山区去。山里的乡亲们都还好吧?经济该发展得很快了吧?看病求医的条件也该好了很多吧?当年救治过的孩子,也都纷纷长大正当壮年了吧?他们只怕都不认识我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老喽,可是要有机会,还是要去看一看的……
目光深远
老人勇迎新挑战
时间进入上个世纪80年代后,随着全国医疗卫生事业的大发展,以及现代免疫学与预防医学的广泛普及开展,急性传染病得以迅速有效控制。吴康衡将自己诊病治疗的方向转向治疗和研究还较薄弱的自身免疫性疾病——如难治性肾病、慢性肾功能衰竭等等,以及其他一些疑难杂症。他的思维仍然敏捷,目光深远。
“耐药菌株的日益增多与扩大,以及埃博拉病、艾滋病病毒、军团菌等新病原微生物不断出现,正当生命科学大发展的今天,竟然使卫生医药陷于困境,抗生素正从巨大作用走向微弱优势。”这是2002年9月,吴康衡在成都召开的中国科协第六次学术会上作的大会发言,论证了当前医药发展的困局,预言了新病种可能对人类发动新的攻击。这篇不过600字左右的发言,成为当年会上的优秀论文。
令人惊讶的是,仅隔数月之后,非典暴发,经世界卫生组织确认,非典型肺炎病原体是冠状病毒的一个变种。2003年3月,非典袭来时,吴康衡卧病在床,他在病中嘱托四川省中西医结合学会召开常务理事会讨论对策,并抱病撰文《从瘟疫证治试谈非典型肺炎》,向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献计献策。
去年,相濡以沫40多年的老伴去世了。没有什么业余爱好的吴康衡并不感到孤独,74岁的他还有很多事要做:著文写书,让中医学继续传承并发扬发展,思考中西医结合之道,坚持每周3次出半天门诊,平均每半天接诊60人次;另外每周至少到医院查房一次……就在上周,由于连日埋首案牍和接诊,忽一日左眼玻璃体缺血,竟然失去了光感。
“对于人生,对于医道,现在我真正是一目了然了。怎么个一目了然法?为人当世事淡泊,无愧于心;为医当治病救人,全力以赴。此生纵难成良相,该当算是良医了吧?”
本报记者 饶颖
名医档案
吴康衡,男,1932年9月出生于江苏宜兴市,1956年7月毕业于南京医科大学(原江苏医学院),赴蓉工作至今。现任成都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卫生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确定的全国第二批师带徒老中医专家、四川省名中医、中国中西医结合学会常务理事,四川省中西医结合学会会长、四川省人大代表。他先后撰写发表了论文60余篇,承担国家和省上多个重点攻关项目,著编《内儿科学》《中医儿科学》《中西医结合抢救内科急重症》《中草药中毒急救》等多种医学书籍,先后研制多种新药,并先后培养博士、硕士生15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