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蓝
龚静染扎实多向度的小城叙事,是对四川边城风俗与边城地理的文学状写与真相复原,为时代铭记了一个川南小城的肉身故事与精神向度,丰富了四川文学在这一领域书写的匮乏。
嘉宾
龚静染,生于1967年冬,四川乐山五通桥人。著有诗集《影子》;散文集《小城之远》;长篇小说《浮华如盐》《光阴交错》;非虚构散文集《桥滩记》;主编有《中国第四代诗人诗选》等。非虚构作品《新塘沽往事》入选2016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作品项目。《昨日的边城》今年5月出版以来,已入围腾讯网和中国出版传媒商报主办的“华文好书榜”6月好书榜。现为《青年作家》《草堂》杂志社主编助理,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
手记
两年前的秋天,在《四川文学》杂志社举办的青城山笔会上,我见到了龚静染。他入道很早,似乎一直与文坛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对文坛的热闹与热门人物,他以一种天生的静默来对待。善意,笑一笑,并不多言。他当时送我一本刚由四川文艺出版社推出的长篇非虚构之书《桥滩记》。桥,五通桥;滩,竹根滩。两个小地名,却足以演绎民国时期西南的盐业、化工、生产、运销、交通的断代史。该书涉及抗战时期一大批民族精英,更是一部展示大后方抗战的心灵史。
五通桥是千年盐城,产盐量一度占四川产盐的半壁江山。抗战期间,盐务总局、永利企业、黄海社、岷江电厂等迁至五通桥,实业崛起,文化昌明,五通桥成了大后方一座生机勃勃的繁华盐都。大批政治、科技、文化界名流汇聚于川南这座小城,雪泥鸿爪,影响深远。复旦大学教授王振忠称该书具有“民俗的魅力”,作家岱峻评价其为“诗的笔,文字鲜活好读;史的笔,叙述精准可信”。《桥滩记》出版后并没有大肆宣传,反而润物细无声,在会心的读者之间不胫而走,很快再版。
静染写诗多年,成名后呈现沉潜气象,开始在小说、散文、随笔、史料考据、非虚构写作等领域尽力铺展自己的领悟与实践。一个成熟的作家往往有“故乡情结”,故乡是作家的感受、经验甚至超验的来源。龚静染扎实的多向度小城叙事,为时代铭记了一个小城的肉身故事与精神向度,也为西南文学空间拓展出了崭新的言路。
6月21日下午,我和龚静染在锦江边一家茶坊落座,谈及刚刚出炉的新作《昨日的边城:1589—1950的马边》,他说,“小城背后其实有大历史,这本书与《桥滩记》一样,均来自于我的生活史……”
我问:“你2008年出的散文集《小城之远》就是围绕五通桥展开的一系列书写,当时就有一些题材纵深方面的考虑了?”
他沉默了一下说:“也不全是如此。”
十几年前,龚静染就写了几十篇围绕五通桥地域的小说、散文、随笔。《桥滩记》与《小城之远》确有关联,但要说《桥滩记》是《小城之远》的升级版则好像不太准确,因为观察的角度和叙述的方式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桥滩记》更为客观冷静,史实的考证和应用也丰富得多。“我把过去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进行了甄别,而且在叙述中刻意保持了文学描写的审慎。五通桥首先是一个盛于清民时期的小城,这是时空;其二它是川南的一个大盐码头,这是地理;其三它是与我童年相关的故乡,这是生活。三者是我写作取之不竭的源头,它们交织在一起,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桥滩记》是弱文学而彰显历史叙事,与《小城之远》的强文学化有很大区别……至于《昨日的边城》,一切都要从我的幼年生活讲起!”
小城背后有大历史
记者(以下简称记):四川有两大盐城,一是自贡,二是五通桥。你在五通桥生活了多少年?
龚静染(以下简称龚):我父亲是河南人,一个偶然的原因到仁寿工作,在那里认识了我母亲,我母亲是在泸州财贸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五通桥百货公司。我自幼在五通桥长大,在那里生活了16年。五通桥美丽幽静,对一个爱做梦的孩子来说,生长在那里是额外的福分。说到写作,童年和故乡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它们常常又是合二为一的。经历为我提供了不可替代的人生经验。
记:从《小城之远》到《浮华如盐》再到《桥滩记》,你一直专注于五通桥盐文化。
龚:写五通桥就离不开盐文化历史,五通桥就是因盐而生的。我目前的系列作品都是围绕五通桥的,自然回避不了盐这个主题。但从创作而言,我并没有刻意彰显五通桥的“盐都地位”,这只能说跟我的写作思路和状态有关,可能是我的写作搅动了那段尘封的历史。
我认为,文学可能跟一个地方相关,但更应该跟更多的地方、更多的人相关。文学有超越性,它需要一双灵动的翅膀,所以不必承载过多具体的东西。要说我为五通桥做了点什么具体贡献,我觉得是这些年来我为收集素材对桥滩文化历史进行了整理挖掘,采访了上百位相关的老人,相信以后对地方史志会有不少补充和校正。过去,修志是地方文化大业,不少鸿儒都干过地方修志的事情,如清代的戴震,他修《四库全书》前就修过《汾阳县志》。当然我干的还不是修志的事情,但通过类似的工作有不小的收获,透过历史去看文学,会获得新的视角,特别是通过一个小地方的历史看中国大历史,更有一番透彻。
记:《桥滩记》里涉及很多名人与五通桥的关系,实业巨子卢作孚、国学大家南怀瑾、漫画家方成……
龚:我在书中讲到了卢作孚创办的“西部科学院”,他热心科学和教育,做了很多事情,比如他在人民公园修建了“通俗教育馆”,对四川的教育厥功甚伟,那也是四川近代史的一段佳话。在《昨日的边城》中,我写了当年一批优秀学者进入大小凉山进行科学考察的故事,都鲜为人知,但其影响直至现在,应该说同当今的中国社会学、人类学和自然科学等学术研究都有很大关联,比如林耀华写的《凉山夷家》、马长寿的《彝族古代史》、曾昭抡的《大凉山夷区考察记》等,都是早期研究凉山的经典作品,是中国近代的一段学术辉煌。再写他们的故事,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文化责任感。
难忘五通桥的豆腐乳
记:抗战全面爆发后,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迁至五通桥四望关,开始从事西南资源的调查研究。
龚:为什么化工研究社以“黄海”为名?因为它诞生于塘沽。塘沽濒临渤海,渤海汇合百川,朝宗于黄海。海洋蕴蓄着无尽的宝藏,是化学工业的广阔天地,也是大好的实验场所。“近代中国化工之父”范旭东说:我们把研究机构定名为“黄海”,表明了我们对海洋的深情。五通桥至今还存有黄海社漂亮的办公楼。
记:黄海社除了化工研究,也关注过本土的豆腐乳?
龚:化学家侯德榜发明制碱法,就在五通桥。我还见过他的干儿子,见识过侯公馆里仅存的用具……五通桥毛霉豆腐乳是五通桥特殊的地理气候条件孕育出来的天然微生物霉菌,其状如雏鹅的毛绒,毛丝生长在发酵的腐乳块上直立向上,不分枝,长度有8厘米—10厘米。这种霉菌是1938年由中国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一批老一代科学家在“德昌园”作坊首次发现的,命名为“中国五通桥毛霉”,由方兴艿、肖永澜执笔撰写论文发表在当年的《黄海》杂志上,引起了世界微生物学界的轰动。五通桥豆腐乳走出了国门,被外国人称为“中国黄油”。
记:1942年漫画家方成从武大化学系毕业,在五通桥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任助理研究员,他为什么离开?
龚:2010年我到北京拜访91岁的方成时,特意给他带去了两罐五通桥豆腐乳。他当时住《人民日报》的宿舍,身体很好,可以骑自行车疯跑。他一见豆腐乳,如见故人,连声说:“好东西啊,好东西啊……”2001年方成曾与漫画家缪印堂回到五通桥,寻找60年前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旧址。方成至今保留了二三十幅在五通桥创作的漫画作品,因为没有找到任何照片,他对当时黄海社办公环境的描述与勾勒,反而成了唯一的历史图像。
方成回忆:“黄海社在一个大宅院里,靠近小山包。抗战期间,一切从简,设备、仪器、药剂,各种化学用品都简单得很。可是从社长到研究社,都是名声在外,什么名人来,就会来社里拜访、参观。当年冯玉祥宣传抗战,路经这里,也来过,我画了张速写像送他,他也回赠我一幅……”
至于后来为什么离开工作了4年的黄海社,老人坦言,当时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同事的妹妹,对方不来电,自己很尴尬,于是决定离开,到上海去闯世界,从此开始了他专业漫画创作的生涯。反过来说,五通桥成了方成通往美术世界的桥梁。方成快100岁了,祝他长寿。
一生也走不出那座小城
记:写完《桥滩记》为什么又着手《昨日的边城》?
龚:几年前我突然发现,我跑遍了乐山的山山水水,竟然没去过马边,真是奇怪之极。我家门口有一条通往马边的小路,自幼见到彝族人民来来往往,对“遥远的马边”充满向往。后来我读到李伏伽的《旧话》(他的夫人是廖幼平,经学大师廖平女儿),这是一个马边人写的关于马边的书,让我产生了去马边探访历史人物的念头。
《旧话》中熟知的地名逐一掠过我眼前,沐川、黄丹、舟坝、利店、荣丁、下溪、川秧,我来到马边县城。《旧话》描述的路程至少需要三到四天,翻山越岭,风餐露宿。我的疑问从这时升起:“被缩短的时间是不是我们的记忆中失去的那一段?”
清朝以前,西南边塞的核心区域有两片,一是以马边、雷波等为代表的小凉山地区,一是以大小金川为代表的川藏地区。这两个地区在《清实录》中比四川其他地方记录的多得多。马边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很远,其建城史始于万历十七年。过去马湖地区是四川少数民族的主要聚居地之一,马边处在马湖地区的西北部,位置非常显要。在史家眼里,明万历年间是个风云动荡的时期,明清易代的关键跟万历朝关系甚大,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就反映了这一时期。
我在半年内4次去马边,对《旧话》涉及的地方进行实地考察,而探访地实际就是万历十七年后的历史发生地。2016年夏,我专门沿马新公路走过一次,去了黄琅,突然明白:为什么万历十七年要在马边建城?书上写的是朝廷钦定。实际上,马边处于马边河和中都河的延伸交汇点,这个点把马边推到了小凉山北部要塞,成为边疆布防的准确点位,也就是说地理的隐形因素决定了马边应该就在这个位置而不是别处,这才接近历史本相。当然,还有法国传教士谢纯爱在马边的很多故事,可以看到宗教在西南地区的来龙去脉。
记:你近20年的写作,采用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散文、随笔、非虚构等言说方式,你的小城叙事是对四川边城风俗与边城地理的文学状写与真相复原,多向度地丰富了四川文学在这一领域书写的匮乏。
龚:李劼人把成都风俗场景作为时代全貌的有机组成部分,精雕细刻,给了我很多启示。我的叙事立场不是知识分子审视式的精英叙事,而是处于地域民间叙事的平民化视觉。每个作家都会把独有的生活带入作品,特别是幼年的感受、故乡的印象、对小城之外的想象与虚构。当这种故乡情结伴随时代与作家一起成熟,上升为经验,故乡经验就成为我不可或缺的导师。我未来的写作,仍会从故乡的地缘扩展。其实一个作家不需要走得太远。大概,我一生也走不出那座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