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出一家网站赠予的“中国好人”证书,区少坤单膝跪在地上,“你看,我是中国好人啊。”
见到公车就亢奋起来
广州有媒体人认为,公权人物在草根面前的狼狈不堪,让很多人找到了情绪宣泄出口。
在区的讲述中,他监督公车的起点在2005年。但具体人、事现在已无从考证。真正让他为外界所知是在6年后的2011年。这年4月8日,区少坤在南园大街前进路发现一民警开公车接孩子放学,手机拍摄时遭到这名民警言语上的辱骂、威胁。他打电话找来两家媒体报道。报道后第二天,广州本地媒体纷纷来电约他采访。
“原来媒体有这么大影响力,”区少坤说,此后,他每次发现公车私用,都会向媒体爆料。
区少坤拍摄的抓拍公车视频,每一段都像上演一场反差强烈的草根对峙公权人物的大戏。
被监督的司机要么弃车躲闪,要么双手合十、赔笑脸道歉。区则占据上风,举着手机紧追不舍,大吼:“我是民间纪委区伯”,“你为什么开公车?”“纳税人的钱啊,区伯好心疼啊”。这个时候,他不讲粤语,而是用普通话。“要让全国人民都知道。”
一位曾被他抓住私用公车的民警说,面对连环轰炸的喊话和对准脸的手机,根本没机会解释、道歉,一下子蒙了。
广州媒体人韩南征认为,公权人物在草根面前的狼狈不堪,让很多人找到了情绪宣泄出口。
一位区少坤的朋友说,区少坤把监督公车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以至见到公车就亢奋起来,“像上瘾了。”
和区少坤熟识的原广州市检察院检察官杨斌说,因为区伯的出现,确实对广州本地的公车私用问题起到了监督作用。她说起一次朋友请吃饭,开了警车来接她。“一路都在后悔,区伯应该不会出来吧?”吃完饭,她坚决不肯再坐警车,“坐公共汽车踏实多了。”
2011年8月17日,区少坤在媒体的建议下开通微博,把监督公车的照片、视频传上网。区少坤说,粉丝的支持让他受到极大鼓舞。每天监督公车更有劲头。
据区少坤统计,近八成的举报会以电话或寄信的方式反馈给他,但最终确认是公车私用、予以处罚的只有15%左右,“领导安排”、“路过”的回复占到反馈信息中的六成以上。他认为这是政府部门对他的敷衍、不尊重。为此,区曾一次次提起行政诉讼,磕到底。 朋友劝他不要那么较真,他却大声反驳:“为什么不呢?”“怕什么?”
低保悬疑剧
他穿上一件白衫多次去繁华商业区“乞讨”,衫上有4行黑字:“阳光在哪里,无饭吃;公平何处寻,断低保。”
监督公车使区少坤声名鹊起,与此同时,对他的质疑也接踵而至。
“丧坤是影帝来的,很会演戏。”
“丧坤”、“傻坤”是和区少坤同住聚德花苑的一部分住户对他的称呼。“他吃低保、住廉租房,却进出中高档酒楼,”住户们说。
在请客吃饭上,区少坤出手大方。朋友周生说,区伯很少吃快餐,常去中高档酒楼。2015年4月5日,记者注意到,区当天请人吃饭花去至少几百元。几天后,再次宴请朋友花费1000元,朋友用优惠券抵去500元。
而他的退休金每月不过1000元。
“我姐姐做生意,会给我一些钱。”他解释。
从2012年起,原聚德花苑业委会主任萧河等30多名小区居民对区少坤进行了联名举报。
举报的理由是:区两个姐姐都有收入,区的儿子也有工作,不符合领取低保的条件。他们举报区少坤骗低保、骗廉租房、假离婚。
2012年10月11日,海珠区民政局向区少坤发出停保通知书,暂停了他和母亲每月大约500元的低保。通报称区少坤在2006年7月至2012年4月期间,瞒报家庭收入,骗取低保金共计21252元。
区少坤始终否认骗保,“家庭困难,民政局知情并默认,我肾积水病重,他们也同情。”
停保后,区带母亲到广州市民政局讨说法。
网上流出的一段视频记录了当时的情景,见到民政局领导后,区跪躺在地,区的母亲在儿子的扯拽下仰面摔倒在地。
对于拽倒88岁的母亲,区少坤在微博上解释并非故意,“因长时间愤怒和抗争,身心极度疲惫和精神崩溃所致。”
几天后,区少坤做了一件被质疑者认为是“行为艺术”的事:他穿上一件白衫多次去繁华商业区“乞讨”,衫上有4行黑字:“阳光在哪里,无饭吃;公平何处寻,断低保。”
2012年12月底,民政局恢复了区和母亲的低保。
对假离婚,区少坤的解释是,有人报复他监督公车,为不连累妻子,他决定离婚。
区少坤持有的一张残疾人证也是被质疑的焦点。广州市残联证实:区少坤1990年被广州市精神病院临床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残疾人证显示他属精神类二级残疾。
聚德东社区居委会黄女士说,区至今持有精神残疾证,每月有大概200元的补助。
2014年3月,区少坤被选为聚德花苑东社区居委会的居民代表。萧河反对这一决定。他说,区少坤属于精神残疾人,没有参选居民代表资格。街道办事处要收回居民代表证,区少坤再次采取了激烈的方式—割腕,并在微博直播自杀、抢救过程。
最终,居民代表证没有收回。
对于当年如何办理精神残疾证,区和前妻均表示,是相关部门“好心”办证,照顾他们生活困难申请低保。
不愿提及的过往
他情绪激动,脖子上青筋暴起,“这些和我监督公车有什么关系?你们要干吗,搞死我吗?”
与监督公车后的风光相比,此前的成长史,是区少坤最不愿触及的话题。
61岁的小学同学阿强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区和村里很多少年一样,穿着颜色款式统一的“军便装”、喇叭裤,结成帮派四处打群架,有时为了钱,有时为了女孩。
初中毕业后,两人进了不同的工厂。后来,阿强听说区和领导打架被开除,又因抢劫伤人入狱五年,直到1979年9月释放。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曾看到区少坤的户口本。户口本上写着一行字:1979年9月10日于广东省第三劳改队释放入户。
对于这些经历,区少坤有着不同的说法,被领导开除,是因为他举报领导遭报复,入狱五年不是因为抢劫伤人,而是女朋友被调戏,他为女友出气拿铁链子打伤了对方的脑袋。“女朋友被调戏,你能不气愤吗?”
出狱后的经历,区少坤不愿多谈,只说他在一家工商所当上了公务员。在工商所他再次因举报领导而被迫辞职。后来,他开饭馆、做工人, 1994年又回到工商所下辖的农贸市场做管理员,直到2000年下岗。
这些经历,区少坤常常语焉不详。多位熟悉区少坤的人说,区非常在乎他的名声,而低保、坐牢、残疾证,是区少坤无法祛除的心病。
每每提及这些,他连连摆手,“不要提了,不要提了。”继续追问,他情绪激动,脖子上青筋暴起,“这些和我监督公车有什么关系?你们要干吗,搞死我吗?”
对于嫖娼事件中他也有错的指责,他也气不过,拿体制内落马官员作比较,“哪个不三妻四妾、与人通奸?”
区粉与“反区联盟”
这些在阴沟里的老鼠们,区伯不会怕的,是汉子就明来吧,区伯等着你们。
微博上,区少坤是有着近18万粉丝的大V,认证理由为“草根明星、广州监督公车私用达人”。自我简介上写着:较真,求实,坚毅,刚正。
他有两部手机,一部用来拍摄被私用的公车,另一部专接电话,刷微博。
他说每晚都要把微博上@他的逐条看完才去睡觉,因此刷微博经常刷到凌晨三四点。
“他很在乎微博,那是他的枪。”跟了他两年多的张晨宇(化名)说。
很多粉丝视他为敢和公权力叫板的草根英雄。
福建人林女士因为一起案件,需要当地派出所开具一个在广州居住时间的证明。林女士说,她慕名找到了区少坤。区少坤带她去派出所,10分钟就给开出了这张证明。林女士说,开证明的民警对区伯毕恭毕敬,当天下雨,还给区伯打伞,以前我来,都不接待的。
与区粉相对,微博上也有一批反对区少坤的网友。广州人胡先生说,“很多网友只看区伯微博上的言论,神话区伯,根本不了解生活中他到底是什么人,我们看不过。”胡先生说,很多网友因为反区而成为朋友,以调侃区少坤为乐趣。
2012年3月10日,一个和“广州区伯”针锋相对的“反区伯大联盟”微博正式开通。
截至4月29日12时,“反区伯大联盟”已集结了9419个粉丝,发布了12930条微博。博主几乎追评区少坤的每一条微博,认为“区少坤低保金都敢骗,还有什么不敢做?”博主截取区少坤“假摔”母亲的视频片段并做慢动作处理,让网友明辨。区少坤因为居民代表资格而发出割腕、抢救的图片,博主也立即转发,调侃这显然“是自编自导”。
“反区伯大联盟”特意把区少坤和女粉丝的合影剪辑到一起,嘲笑他和女粉丝勾肩搭背,过于亲密。
区少坤进行了反击,他认为“反区伯大联盟”的背后是既得利益集团。是在对自己污名化,因为他监督公车,所以让既得利益集团又恨又怕。
在双方的微博战中,“反区伯大联盟”称区少坤为疯狗,区则称对方为阴沟里的老鼠。在2013年的一条微博上,他发出了“严正警告”:这些在阴沟里的老鼠们,区伯不会怕的,是汉子就明来吧,区伯等着你们。
朋友张晨宇表示理解区的行为,“他受不了一点委屈,强大的自尊和私域始终不能被侵犯,一个曾经潦倒的底层人,他会不顾一切抗争到底。”
“我是中国好人啊”
“人家说他是堂吉诃德,就知道往前冲往前冲。他呀,注定要身败名裂。”
“不好相处”。这是多位和区少坤接触过的人的看法。
多名广州媒体人说,他们在采访区少坤的一次打架和被质疑骗保事件时,因为采访了另一方和其他目击者,就遭到区少坤不断投诉,甚至谩骂。
一位广州记者说,成名后的区少坤听不得质疑、反对之声。有时他拦下正在行驶或等红灯的公车进行监督,有人指出这种做法“是在用违法的行为监督违法”,他立即发飙。在微博上,对质疑他的声音,有时他会逐条骂回去。“有些批评是善意的,可他一点也不能容忍。”和他熟识的原广州市检察院检察官杨斌说。
在聚德花苑小区做生意的周生在2011年结识了区少坤。“很敬佩他,也想借助他的名气一起监督小区的物业管理。”周生开着私家车免费送区上街监督公车,还帮他拍视频。几乎同一年,区少坤还认识了小红(音)、何女士。“她们先是区的粉丝,后来找区帮忙维权,成了朋友。”周生说,他们三人和后来加入的张晨宇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团队”。
“监督公车让他独一无二,对他太重要了,可很少有人理解这种狂热,他也听不进去朋友的建议,也就渐渐疏远。”周生说,大概2012年底,小红、何女士逐渐淡出。
2014年区少坤因居民代表资格问题在微博上直播“自杀”,给区做了将近两年免费司机的周生决定离开,“再也无法认同他的理念了,也受够了他的怀疑。”
如今帮助区少坤打理微博的只剩下张晨宇。张晨宇说,“区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太难相处,可扔下他很难,我不帮他谁还帮?”
随着区伯的名气越来越响,他关注的范围也越来越大。从为重疾儿童发起募捐,佛山三水帮助失地农民讨说法,到声援天河区冼村抗拆维权。最让区伯自己得意的是,和曾任广州市政协委员的韩志鹏一起质疑广州水价上涨。这使他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区的朋友发现,区少坤开始注重学习,不时向律师朋友请教遇到的法律问题,比如土地维权、行政诉讼等。“他很快就能接纳新知识,公车改革、诉讼法律,他都很熟稔。”一位朋友说。
区少坤似乎有一种证明自己的欲望,嫖娼事件后,面对上门采访的记者,他给大家展示客厅桌子上放着的20多本书,包括《公安行政诉讼》、《旧制度与大革命》、《依法治省的探讨》、还有《党章》。拿出一本翻开,能找到中性笔圈画过的痕迹。
他还从卧室一趟趟搬出多年的“藏货”—见义勇为荣誉证书、行政诉讼宣判结果、报道过他的报纸,铺得满地。
翻出一家网站赠予他的“中国好人”证书,他单膝跪在地上,“你看,我是中国好人啊。”
他还特意把6个U盘摆成一排给大家看,16个G,储存十年来的监督公车视频。还有一部2013年前拍视频的诺基亚平板手机,2005年的机型,功能键上的黑漆都磨掉了。“这个太珍贵了,”区少坤把手机和U盘包裹在塑料袋里,放在衣柜下面的抽屉深处,“要是公车改革了,这是可以进博物馆的。”
他叹息没电脑,要找人帮忙上传视频到微博,说等有钱了就买一台。
这个提议立即遭到前妻的否决,“你不要再搞啦。”
“不要你管。”他吼起来。
“再出事怎么办?”
“烧香啊。”他火气越来越大。
“他停不了啊,说很多人支持他。”前妻不敢再顶撞。“人家说他是堂吉诃德,外国小说里的一个人,拿着长矛,就知道往前冲往前冲。他呀,注定要身败名裂。”
原标题:嫖娼漩涡中的区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