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9日,成都蒲江蒲阳路,杨胜雄在家中接受华西都市报记者采访,身世之谜多年未解,他始终牵肠挂肚
杨胜雄的养父杨克昌,在抗战时期担任川军 47 军178 师 532 团1营的营长。他对杨胜雄的身世一直不愿提及,杨胜雄说“他是害怕失去”。
生在河南,长在四川。
跟所有成都人一样,他在平原上过着日子,闲适而悠逸。他爱蒲江、爱成都、爱四川。
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他是从河南抱养的!从那以后,他常常上心,自己的根原来不在四川……
好好的家乡,被真相弄丢了。
一九四二
那年,天灾不断,人祸横行。川军47军在河南新安县一带驻防,同侵华日军作战。
这些年,人们丰衣足食,杨胜雄的日子也一天好过一天。那段时间,电影《一九四二》热播的时候,他并不知道。
电影里,荒芜的平原上寸草不存,死亡,笼罩着中原大地,路上,不断有人死去。
其实,《一九四二》不仅是一部电影,更是一段历史。
那年,河南多地出现旱情,但因为种种原因,并未引起当局过多关注,后来愈发严重的旱灾、蝗灾等天灾并发。
“还没有缓过气的河南农民,不断遭到重创。”相关档案显示,河南省汤阴、修武、新安等40多个县遭到蝗灾,受灾面积均在100万亩以上。河南数百万灾民几乎没了粮食可吃,树叶、野草都吃成了稀罕物。
《大公报》一位叫张高峰的记者,从陕西一路进入河南,见到了这场不弱于任何战争的惨状。后来,他在通讯中这样写道:“他们伸出来的手,尽是一根根的血管;你再看他们全身,会误以为是一张生理骨干挂图……”
天灾不断,人祸横行。侵华日军也在中原大地恣意横行。
川军47军在河南新安县一带驻防,同侵华日军作战。当时,饥荒遍及全省110个县,沿途饿死、病死、扒火车挤踩摔(天冷手僵从车顶上摔下来)轧和遭遇日军轰炸而死者无数,而当时难民乘火车逃难的是极少数,多数人是徒步。“陇海线郑州以东已被占领,能通车的是洛阳以西。坐火车逃难的,充其量最多占总人数的1/3。当时火车数量很有限,运载效率很低,大部分是运货的,难民都是坐在货上面。当时火车时速估计只有30公里,从洛阳到三门峡走走停停估计要两天。家境稍好的,才有可能坐上火车,多数人是徒步,一路上饿殍遍野,饥民相食惨不忍睹。
1943年,美国记者白修德报道此事。他说,1000万人口的河南省有300万人(甚至500万人)饿死,另有300万人逃亡到陕西、甘肃和西部一带。但这只是白修德的估计。而据1943年的国民政府统计,死亡人数有两个版本,一个是288006人,另一个是1484983人。
杨胜雄并不知道这段历史。他也不知道,1942,与他的身世紧密相连。
弃儿
18岁那年,杨胜雄的幺爸告诉了他一个天大的秘密:“是我从河南把你抱回的四川。”
1942年,国难当头,为了抗击日军,军队还有军粮,但农民根本吃不起饭。当时,川军47军178师532团1营的营长杨克昌,从副官手上接过一个两岁大的男孩,并同他的第二任夫人,一起拍下一张黑白照片。
从此,这个小男孩的命运随之改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1942年对他来说代表着重生。”蒲江县文管所特聘顾问,73岁的龙腾说。
2016年1月19日,天空阴霾,冷风呼呼吹了半晌。杨胜雄居住的地方,距离当地县政府只隔着一条街。沿街的道路两旁,梧桐树叶都已枯黄,风一吹就止不住地打转。
老杨家的豆花店,经营了有20多年,在当地的名气不小,大家习惯称他老杨。上世纪80年代,豆花店周围还是一大片田地,现在已经变成宽阔的马路,各种商店也扎堆挤满街头。
华西都市报记者见到老杨时,他坐在豆花店前,望着大路上过往的行人出神。店里的事情,他已很少去过问,交给女儿们在打理。
三女儿杨进英扯着嗓子,喊了几声“爸”,他才回过神来。
直到他起身后,我们才发现,老杨不仅面色红润,个头高大,走起路来四平八稳。若不是从帽檐边露出的两簇白发,和散落脸上的老年斑,很难让人相信他有75岁。
没有太多的寒暄,老杨领我们上了二楼客厅,客厅正中央摆了台大彩电,他平日大部分时间就靠这个打发。
老杨的声音带着与生俱来的低沉。“能帮我找找河南的亲人吗?”“可以,我们尽力而为。”“谢谢,随便问吧,知道的我都会讲。”“讲讲你的故事吧。”
微闭会儿眼睛后,他吐出了几个字:“河南出生,四川长大。”
“先从18岁的春节说起吧。”老杨把双手平搭在腿上开始回忆,那年春节,他从距家20多公里的大兴碗厂做工回来,父亲杨克昌在木材厂附近参加思想“学习”,母亲到了供销社上班,一家人没法聚在一起。
幺爸杨进先(原名杨宝昌),带着他见了父亲一面,像是在探监,但也算家人团圆。
回来的路上,幺爸欲言又止。一直走到家后,才一把拉住杨胜雄的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说道:“你还不晓得自己的身世吧?”
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幺爸又补上一句,“大哥当年把你交给我,我从河南把你抱回的四川。”
幺爸说完松了手,杨胜雄的右手随即垂下,冬日里的冷风吹得他鼻尖通红。再追问时,幺爸只是淡淡地说:“只晓得这么多了,其它的不清楚。”
两天后,杨胜雄回到了碗厂继续煮大锅饭。事情就这么一直搁着,直到第二次回家,他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父亲杨克昌。
“吃完饭,来我房间一下。”那天,杨胜雄推上屋门,和父亲单独坐在一起。
“你幺爸跟我说,他跟你谈过了。”“那……”话还未出口,杨克昌的声音突然重了很多,“莫名堂。”只有这三个字压过来,杨胜雄张着嘴,没有发出声音。
沉默一阵后,两父子的谈话算是结束了。“其实,父亲是默认的。”老杨叹了口气,另一层意思是,不要再打听了。今后的几十年间,当时的场景无数次在他脑海里重复,但没有哪一次,杨胜雄做过违背父亲意愿的选择,梦里也如此。后来,他也想明白了,“他是害怕失去。”
寻根
照片上一位妇人穿着旗袍,靠在身着戎装的杨克昌身旁,怀中还有个两岁大的男孩。
新中国成立不久,有地主成分的老杨家遭遇抄家,杨克昌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从军证明、军装和照片等物品。
“他担心连累家人。”那把火,也烧出了年代断层。杨胜雄记忆中,至今就只剩一张偷偷保存下来黑白照片。
上世纪50年代,他看过那张照片,一直保存了几十年,最后丢失在一次搬家中。照片上,一位妇人穿着旗袍,面带微笑靠在身着戎装的杨克昌身旁,怀中还有个两岁大的男孩。
抗战时期,杨克昌担任了川军47军178师532团1营的营长,他一辈子有过3个老婆,但没有一个为他生下过孩子。
第一任老婆姓蒲,很早就过世了。第二任姓罗,同他前往河南前线,不久病死在河南。第三位老婆姓黄,陪他走完了这一生。
黄氏是杨胜雄叫了大半辈子的“妈”,也是川军将领李家钰将军机要译电员,是目前健在抗战老兵黄开仁的姐姐。这也是揭开杨胜雄身世谜团的关键之一。
而罗氏,则是黑白照片中,那位抱着男婴的妇女。“那张老照片的背后还写有一行字。”杨胜雄的三女儿说,几兄妹在上世纪80年代还看到过那张照片,大致记得写的是“河南回水镇杨家湾”,一家人曾在网上查找过,“但在河南没查到回水镇这个地方。”
“对河南没有一点印象,记事时就在四川了。”这么多年里,除了暗自里思索,杨胜雄没有再追问父亲,这件事也一直压在心头。
不久后,杨胜雄离开碗厂,先后在当地机砖厂、农具厂煮过大锅饭,最后在水泵厂退休了。
几十年间,他结了婚,跟媳妇四处凑钱修了新房,就从杨克昌处搬了出来。之后,两夫妻开了这家豆花店,过着平静的日子,但心里的秘密实在压不住,杨胜雄讲给了妻子和孩子听。
1996年6月份,田里的秧苗刚插完不久,91岁的杨克昌摔倒一次后,身体就不行了。一口痰没能咳出来,家人赶紧把他送去蒲江县中医院,但还是没把他留住。
杨胜雄记得,当他背着父亲上车时,耳畔听到了几声叹息,和一句有气无力的话:“儿啊,以后还是要对你妈好啊。”他没有问父亲自己的身世,那个男人的脾气他再了解不过,不说的东西这辈子都不会说的。杨家仅留下杨克昌的一张身份证照片。
料理丧事期间,杨胜雄路过老家清水溪的一个小庙,遇见了杨克昌当年的勤务兵宋永生。“要知道自己的身世,最好还是问杨营长的副官徐钊,我记得是他把你抱到营长面前的。”宋永生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进了庙里,而杨胜雄的心脏却再次遭到“重击”。
说到这里,整个屋子突然陷入沉默,坐在老杨身旁的妻子张芝桂,给他抹掉脸颊上的泪痕。这么多年里,她从未见过丈夫哭成这样。
多年来,老杨一直没去找徐钊,那个可能是世上唯一知道老杨身世的男人。
“当时有了几个孩子,担子全压在我身上,找人的费用根本承担不起。”老杨哭得像个孩子,比起渺茫的希望,他更担心的是绝望,“如果连他也问不出结果,那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就没了。”
真相
1942年的一天,部队有士兵用9两小麦换回来三个小娃娃,其中一个被杨克昌营长托人带回四川。
李家钰将军的机要译电员、94岁的川军抗战老兵黄开仁,一直有意避谈“侄儿”的身世问题,但时隔这么多年,他终究还是松了口。
“他确实是从河南新安县抱养回来的。”1942年,河南发生旱灾和蝗灾,当时部队驻守河南新安一带。饥民往各个方向四处逃散,当时的河南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地狱。”
铺天盖地的蝗虫漫天飞来,田里的庄稼很快被啃光,灾民都饿成了皮包骨,有人吃“观音土”,肚子被胀得很大。一个村连着一个村,找不到完整的树叶、树皮,就连树干都被啃得满是牙印。
“饿死在路上的人,随处都是。”黄开仁说,灾民们为了逃离,就聚集到火车站,拼命爬上火车顶,被踩死、压死的根本数不清。
作为司令部的机要译电员,黄开仁了解的消息更多一些。他从部队里听说过这样一件事,1942年的一天,部队有士兵从新安县狂口镇回来,用9两小麦换回来3个小娃娃,算是救了他们。后来,两位营长和一个连长各抱养了一个,其中一个被营长杨克昌托人带回四川。
“故事大致就这些了。”老杨说。屋子里有些闷,他随手摘下帽子,头发被汗水浸得有些润,他只是笑了笑。
老杨和妻子张芝桂在1963年结了婚,育有三女一儿,现在也都各自婚配,孙子大学毕业不久,刚参加工作,“一家子再没有我要操心的了。”老杨说。
站在阳台上吹了会冷风,老杨深呼吸了口气,“还是想寻到根在哪儿,看看那边还有没有亲人在。”
随后,他把默默收集多年的线索,全都列了出来,“照片后面的信息,父亲生前讲起的抗战经历,我老家应该是河南新安县。”当年关于徐钊的信息,他也托人打听过,“就在蒲江,但人已经不在了,他儿子是县医院的医生,叫徐国洪。”
当记者联系上徐国洪时,他说,父亲徐钊确实说过,是47军杨克昌营长的副官,在河南打过仗,“但没听他提过,帮营长换孩子的事。”
线索又一次断掉,杨胜雄叹了口气,然后又平静,“想到过这个结果。”
之后,记者同河南新安县抗战史研究者孙保旭取得联系,共同整理这些零散的线索。
“新安县没查到有回水镇。”紧接着,孙保旭又补充道,黄开仁所说的狂口镇,新安县确实有,“但此前那里修水库,当地百姓都搬迁了……”
“上了年纪的人可能会知道,我们会联系志愿者一起努力的。”电话那头,传来孙保旭的声音,按照黄开仁的回忆,毕竟军官用9两小麦换了3个小孩,在当时也算村里的大事了,“可能还有老者记得这些往事,但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找到的事。”
“1942年到1943年,是河南的灾难。”孙保旭说,天灾加上人祸,导致众多河南百姓死亡,更多的人被迫逃离家乡。
“那场大饥荒的恐怖,我听很多人说过。所以这辈子我都感谢父亲救了我。”老杨说,小时候,虽然难得见到杨克昌一面,“但他对我很好,一直都是。”
那天,离开豆花店时,老杨执意要把记者送上车,离开时他说会一直找下去,就算记忆中没有那个村庄的影像,但他仍然会去找,“只要我没放弃,就一直在向答案靠近。”华西都市报记者杨力摄影报道
原标题:1942 河南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