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周克芹在天津 资料图片
周克芹的书房 资料图片
2016年是著名作家周克芹(1936年10月28日——1990年8月5日)逝世26周年,也是诞辰80周年。周克芹对四川农村的深刻描述,把当代乡土文学推向了一个伟大的高度,其中《勿忘草》和《山月不知心里事》获1980年和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获首届茅盾文学奖,他的奉献永载中国文学史册。
嘉宾
周雪莲,周克芹小女儿。1973年出生于简阳市简城镇升阳村五组。后转入成都市商业场小学,毕业后进入列五中学就读。现任《四川文学》杂志社办公室主任。
手记
在一个微信无孔不入的时代,无论是否与文学沾边的手机阅读者,大体都知道过世不久的陈忠实,以及闻名遐迩的路遥。陈忠实是第四届“茅奖”获得者,路遥是第三届获奖者。但人们对获第一届“茅奖”且排名第一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作者周克芹,已经有些隔膜了。
今年春,中国作协副主席、文学评论家李敬泽与四川省作协主席阿来做客四川省图书馆,畅谈茅盾文学奖背后的文学故事。谈及病逝的路遥、周克芹和陈忠实,李敬泽一度双眼通红,饱含热泪。
针对周克芹逐渐被一些人遗忘的文学现状,李敬泽语调沉重:“周克芹等人的小说,深刻有力地表达了我们民族的复杂经验和历史记忆。小说里的那个中国,就是我们置身的这个中国!路遥、周克芹和陈忠实的小说,就是伟大的中国故事,他们的语言开拓了我们民族的语言触觉。”
就在今年春天,我拜谒了周克芹先生的墓地。
来到鄢家湾老鹰岩,登上掩映在毛竹柏树下的64级台阶,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水泥平坝,这里就是周克芹墓地。这里离山下村落甚近,均是周克芹生前熟稔之地。第一眼见的,是周克芹弟弟的坟茔,紧挨着周克芹祖父母的合葬墓。再往左,终于看到周克芹的墓碑。
周克芹的墓坐北朝南,离地六阶,高出祖父母兄弟三阶。他的墓碑也不是普通平面板材的石碑,而是一米多高的方形柱体,柱身厚重,顶部收拢成塔状,是一个小型的纪念碑造型,贴满了粉红色的瓷砖,时间一长,瓷砖褪色,像历史的胭脂。碑的四周有雕成玉兰花状的矮墙,碑身瓷砖之间水泥勾抹的深痕,就像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文学痕迹。这里,不但是四川,也是中国文学的一个地标。
碑身正面凹进之地,为作家流沙河题写,金钩铁划的瘦体,右联:“重大题材只好带回天上”;左联:“纯真理想依然留在人间”。横批:“德昭后代”。居中是一行竖体:“小说家周克芹之墓”。间插有立碑者名字——妻:张月英。女:慧莲;男:吉昌;女:梦莲,雪莲。1992年8月3日同立。均是红字。
用手摸索,碑上红油漆刷刷往下落,令人怵然。
左侧纪念碑下部,除刻有周克芹生卒年月简历外,还附有他的一段话:“做人应该淡泊一些,甘于寂寞……只有把个人对于物质以及虚名的欲望压制到最低标准,精神之花才得以最完美的开放。”
如今的人,包括作家们活得都很现实,各怀心事,未必听得到周克芹的劝慰,但周克芹的话仍然钢声震耳:一个文学家要“背对文坛,面向生活”。
回忆,须再次泅游到往事深处。周克芹妻子张月英婉拒了我的采访要求。我在《四川文学》杂志社采访周雪莲时,她反复强调,母亲与子女们希望“平静、安静地回忆父亲”……
对话
纯真理想依然留在人间
“他一生也没有吃过一根冰棍儿”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父亲15岁走出小山村来到成都。他没按父母的希望学手艺挣钱,他渴望读书。家中无钱供他上学,他靠努力于1953年考上了“不交饭钱,不收学费”的成都农业技术学校,在校6年期间不断小试笔锋……在你最初的印象里,爸爸是怎样一个人?
周雪莲(以下简称周):爸爸身份证上写的是本名“周克勤”。1975年,他从工作了20年的农村调到简阳县文化馆工作,此前他历任农业中学教师、生产队小队会计、公社农技干部等。他老是下乡、出差,记得我三四岁时,由于经常见不到他,一天我在家门口玩,突然见到爸爸回来了,我故意大声问:“你找哪个?”他有些尴尬地僵在了那里。妈妈走出来,“傻闺女,这是你爸爸啊。还找哪个?!”
记:后来爸爸与你关系很好啊。
周:是的。我是幺女,爸爸很疼爱我。我上简阳第三小学,离家有几里路,他偶尔会接送。他有时骑自行车带我去文化馆,他平衡能力不大好,一直无法自如地上下车,只能上“死车”,快到文化馆门口,他往往会大喊:“大家注意到哟,我——过——来——了!”这一喊,人们就一拥而上,伸手抓龙头掌住他,把我抱下车。我记得,他好几次骑车回家摔进了水田……为此,他极力反对我哥哥学骑自行车,当然更反对哥哥学游泳。他不会游泳,也不会跳交谊舞,是纯舞盲。他体质不算好,平时不会下地帮母亲做农活,家里分的红苕,也是请人挑到家。农村饮食简单,但吃面他只吃银丝面。他十分反对吃黄鳝、泥鳅之类。他一生也没吃过一根冰棍儿。
记:他喜欢穿什么衣服?记得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和日本电影《追捕》已经上演,对我们“蓝蚂蚁”服装阵营冲击巨大……
周:爸爸平时爱穿毛开衫。记得一天,我蹲在学校门口卖大头菜的小摊前,眼睛余光看到身边露出了一大截风衣的衣角,抬头一看,身穿米黄色风衣的爸爸站在身边,我赶紧离开……因为这些嗜好是他反对的。
记:哦,那时的诗人、作家、画家、音乐家一律是米黄色风衣……
周:爸爸是有生活品位和情趣的人。尽管住在泥巴糊墙的房子里,他一直在房前屋后种植花草。写作累了,就躺在一把马架椅子上,让我们姐妹几个轮流表演节目,他是唯一的观众,一个节目奖励一分钱。大家高兴了一晚上,第二天吃早饭,他说“要卖早饭”,又把奖给我们的钱一个个收回去了……
记:1979年你父亲调到省文联从事专业创作,你也到成都了吗?
周:我小学三年级转学进入成都商业场小学,与爸爸接触就很多很多了……
“打倒油菜头,欢迎花生米”
记:除了读书、写作,爸爸有什么爱好吗?
周:印象里散步是他唯一的爱好。一般在周日,我陪他走,九眼桥、沙河铺、狮子山是常走的线路。一般安排是一早在省作协附近的小餐馆吃饭,早晨中午一顿吃,然后带点包子馒头上路。有一次走到九眼桥,正值锦江涨洪水,万人围观。爸爸说,当年报考成都农业技术学校,考场就设在九眼桥的“虎城中学”校园,当时考得并不理想,之所以被录取,可能与成功的口试有很大关系。
走了很久才走到狮子山脚下,那里有一个亲戚。其实爸爸主要是来看他曾经就读的学校。学校园区还在,但已成为养猪场和养鸡场。爸爸说,他在入学的第一篇作文里写下豪言壮语:“我将来要做一名优秀的农艺师,让丰收的粮食堆满农民的粮仓,让肥壮的牲畜布满山冈,让鲜艳的花朵开遍祖国大地……”生活慢慢好起来了,爸爸说这叫“打倒油菜头,欢迎花生米!”
记:你爸是一个不掩饰真情的人。
周:我大姐在成都矿灯厂工作,1989年孩子出生,爸爸十分高兴,每周要去驷马桥看望。小孙子弄得他一身屎尿,他哈哈大笑,反而引以为傲……每次姐姐带孩子来,爸爸必定付钱叫女儿乘三轮车回去。
记:你爸妈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周:爸爸属鼠,妈妈属龙。当时她是幼儿园的老师,爸爸的一个妹妹与母亲关系极好,充当了传递情书的角色……
关于《饥饿平原》的手稿
记:《周克芹生平和创作系年》记载:1987年,周克芹51岁。“本年着手创作《乡下强人》,篇名改为《饥饿平原》。”这是第一次提及《饥饿平原》。一直到他猝然逝世,《饥饿平原》一直在写作过程中。他也给邓仪中、傅恒、林文询、栈桥、马平等作家反复提及小说的构思,尤其涉及天回镇地缘。文坛上一直有《饥饿平原》手稿流失的传闻,至今未尘埃落定。可否就你知道的情况,认真回忆一下?
周:可以肯定地说,《饥饿平原》是爸爸生前一直在构思、写作、修改的一部长篇小说。那时他的机关事务非常繁重,往往熬夜写作。早晨我常为他打扫整理写字台,亲眼见过其中部分稿件,有好几十页。他是用印有“中国作家协会四川分会”题头的稿纸。1990年7月他突患肝腹水,此前他去云南疗养,刚做过体检,并未发现身体有什么大问题啊。他进医院到逝世才19天……他自己、我们根本没有想到,他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谁也没有机会去提前处理手稿、书籍、笔记。这些东西装了一大箱子,现由我母亲保管。
记:可否这样理解:鉴于处于盛名之下,加上他对自己的创作给予了达到、甚至超越《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水准的希望,而繁重的机关事务性工作耗去了他绝大部分精力,他难以集中注意力静心写作。而他又是一位对写作极度虔诚的作家,绝不会拿尚不满意的作品随意出版……凡此种种,造成了《饥饿平原》没有整体问世,继而有了手稿失踪的说法。希望你不要误解我的分析。
周:我理解。事情存在多种可能性……他生前的日记里也没有提及手稿情况。我们不能轻易下结论。作家流沙河题写的那句话,真实概括了爸爸的一生:“重大题材只好带回天上;纯真理想依然留在人间”。
从葫芦坝看乡土情结
记:《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自1980年推出以来,先后有多个版本问世,且一直在再版。单是当当网上这本书的读者留言有就上千条,足见几代读者并没有忘记他。
周:不断再版就证明了作品的生命力。
记:周克芹常年生活的葫芦坝,与他笔下的葫芦坝出现了惊人的同构性。他在《<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创作之初》文中写道:“纵眼望去,葫芦坝是满目疮痍;置身其中,却又使人感到生机蓬勃。葫芦坝真是小得不能再小,但她是中国农村的一角,从这一小小的角落,看看我们伟大祖国在那个特定历史时期中的面貌。”用现在的眼光看,这恰是“文学地理学”应该认真研究的领域。
周:简城镇镇口有一棵粗大的黄葛树,从这里右拐进入村道,一条1.5公里的道路通往爸爸的墓地。这条路是四川省作协与当地政府共同出资修筑的,作协还资助了多名本地学生。周边竹林杂树交错,环境保持着多年前的原貌,就是《许茂和他的女儿们》里的那个“葫芦坝”,本地人称“二葫芦”,实际是沱江中游右岸一级支流绛溪冲击形成的三个葫芦状丘坝:大葫芦、二葫芦、三葫芦,在小说中统称“葫芦坝”。站在黄葛树边,如没有黄葛树旁小卖部和茶馆遮挡,可以俯瞰葫芦坝全貌。弹指一挥四十年,葫芦坝变化太大,甩掉了昔日的破败、穷困、荒凉,村舍绿树,水塘碧波!看着眼前的山水丛林和点缀其间的度假村,与爸爸笔下的乡村场景形成了强烈反差……
记:他说,“我常在痛苦中写作,但绝不是写自己的痛苦。”我在墓地端详他的塑像,他略略昂首,一脸忧思。我印象里思者总是低垂头颅的。也许,他想发出那来自土地的天问……
周:农村生活是爸爸永远钟情的。1980年代末期,找他看稿件提意见的作者极多,我们家几乎是一个改稿会现场。一天,一个农村作者来成都找老师看稿,爸爸私人安排他到燕鲁公所街招待所吃住,临别还给他几元钱,叫他去书店买几本书,嘱咐他多读书。我家子女多,拖累重,父亲的工资和稿费并不多,而这样的作者几乎隔三差五就会登门……
父亲获奖后,还有一家企业人员背来一大背篓产品,要请父亲写文章“鼓吹鼓吹”,被爸爸婉拒后对方背起东西就走……爸爸在发现身患恶疾后还参加了简阳三岔湖笔会,认真讲课、改稿……可以说,他的一生是为文学鞠躬尽瘁的一生……我们想念他,想念他的幽默,他的真情,他抽烟的姿势……
本报记者 蒋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