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学者岱峻发现李庄,发现了一段“衣冠南渡”的学术史。李庄诱他深入,逐渐钻入了另一个迷人的时空——战时华西坝。
许多细节一再叠加:李方桂1944年离开李庄举家迁往燕京大学;胡厚宣1940年迁往李庄的前夜突然转投齐鲁国学研究所;马长寿1941年离开李庄的中博院应聘金陵大学人类学教授……而这些学校,全都挤在成都一个叫华西坝的地方。
岱峻坚信,这是另一所西南联大,规模同等,风流不输——它为抗战时的陈寅恪、萧公权、钱穆、梁漱溟、朱光潜、顾颉刚、张东荪、吕叔湘、吴宓提供过一床一被,一尺讲台。
后来岱峻将这段风流与辉煌,骊歌与绝唱,写成《风过华西坝》。
时局
穿越沦陷区 “五大学”汇聚华西坝
成都商报记者(以下简称记者):王晓渔说他在读钱穆的《师友杂忆》时曾留意他在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的经历,但读到《风过华西坝》才知当年坝上的学术盛况……
岱峻:西南联大有统一的精神符号,就是“西南联大”四个字,但是五大学就连李约瑟、费正清都各执一词(李称“基督教五大学”,费则叫“成都的联合大学”),记忆符号不同,为遗忘创造了可能。
另外,1952年院系大调整,五大学分别被裁并到北大、清华、川大、南大、南京师大和山东大学等,故史之不存。
记者:你为什么要追逐那段历史?
岱峻:当年在华西坝任教的顾颉刚先生有一段话:“我们站在教育的立场上,站在服务社会的立场上,这些史迹是值得称赞的。这些史迹现在固然因为没有人宣传而觉得黯淡,但在将来一定会有万丈光辉的。”我深以为然。
“收拾起山河大地一担装,去后方。历尽了,渺渺途程,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大江。似这般寒云惨雾和愁苦,诉不尽国破家亡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走他乡。”2005年,曾在华西坝金陵大学研究社会学的南怀瑾,将清代李玉的词《千钟禄》改编为纪录片《去大后方》主题歌,将我们带回至那段旧时光。
1937年11月,金陵大学的校长陈裕光在教育部的斡旋下,分租三艘轮船驶离南京抵达汉口,于1938年1月7日入川,3月开学。
随后迁来的是齐鲁大学,文学院院长杨懋春回忆:“……动身迟的人,就必须改由济南先到青岛,后经上海、广州、香港,或上海、香港、西贡(或海防)、昆明、重庆至成都。这条路线用时长、花钱多,也很辛苦……”
最后到达华西坝的是燕京大学。1942年春天,师生们冒着危险,穿过沦陷区向成都新校址行进,有的甚至是一路乞讨而来。
不过,彼时的华西坝已经被较早到达的几所大学捷足先登——中央大学医学院(后迁成都后子门)、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齐鲁大学,再加上 “坝主”华西协合大学,挤得满满当当,只好允许教师跨校讲学,学生自由选课,各种讲座、团契组织令人目不暇接。
地方实在不够用,燕大只好租赁陕西街的华美中学校舍及附近的民房。华西坝有课,陕西街也有课,课间20分钟,那时大街上常能见到一路小跑的学生。
辛苦奔波的并非只有燕大学生。金陵大学部分男生宿舍在红瓦寺,距坝上明德楼有五六里,只有一条晴天扬尘、雨天泥泞的土路相通。于是校长陈裕光带领师生上阵,历时数月,筑成一条“金陵路”,沿用至今。
战时文化西迁,汇聚后方的文教中心,除了昆明,犹有“三坝”之说:即汉中的古路坝,重庆的沙坪坝和成都的华西坝。
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洋工学院和北平研究院1938年辗转迁汉中,以古路坝为中心组建“国立西北联合大学”,因环境艰苦喻之“地狱”。沙坪坝有重庆大学、教育学院,及内迁的中央大学、上海医学院等校,形同一座大学城,故称“人间”。
而华西坝,因地处天府之国,美其名曰“天堂”。那段岁月,史称坝上“五大学时期”,英文叫“Big Five”。
坝上
三千学生苦中作乐
梁思成专门来要西红柿种子
记者:华西坝之于成都的意义是什么?
岱峻:历史上成都可以放在全国学术版图上有一说的,我觉得有两段,一段是安史之乱以后皇帝三次幸蜀,也带来了诗人杜甫、元稹、白居易、刘禹锡、贾岛、李商隐,画家李思训、孙位、张询等,“天下才人皆入蜀”。再有就是抗战时期,华西坝的这段“乱世风流”。
记者:你认为坝上五大学是另一所西南联大?
岱峻:五所大学的办学规模和教学质量并不逊于西南联大——联大学生3000人左右,有5个学院(文、理、法商、工、师范),26个系;坝上五大学也有3000学生,5个学院(文、理、医、农、教),60多个系。
较之国立大学关注国计民生,教会大学的学术视野更开阔。燕京大学新闻系是整个亚洲最好的新闻系;华西协合大学的人类学研究形成了影响至今的华西人类学派;金陵女大的女子教育培养了一批女科学家、女将军、女教育家……
岱峻家紧邻华西后坝,晚饭后常去散步。坝上风光依旧,而世事已迁,令他感怀,“暗想当初,有多少忧欢佳会……”民国文人称华西坝为“坝上”,就像称上海为“海上”、“沪上”,管杭州叫“湖上”,以之指代整座城市。
旧时华西坝的范围,远甚于现今的四川大学华西校区:东至南台路,北靠锦江,南至一环路,向西延伸到了浆洗街。西南联大的罗常培到成都参观五大学,“看惯了我们那茅茨不翦,蒿莱不除的校舍,来到此俨然有天上人间之感”。坝上建筑皆为一色的青砖黑瓦,间以大红柱,“在渲染东方色调的同时,也煞费苦心地融入了西洋元素”。
但为了安顿下骤然而至的几千名师生,原本清幽的华西坝变得杂乱。健身房改成阶梯教室,又见缝插针地修建临时宿舍,还不够住,便要去租民房、道观、文庙。往往是脚下泥地、头顶天空、中间漏风,臭虫自然少不了。叶圣陶给朋友写信说,华西坝“洋楼密树,似颇舒适,而臭虫作祟,夜不得安眠,大是苦事”。
原标题:华西坝 为战时中国 留一尺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