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美国《时代周刊》做“YOUNG CHINA”专题,杨冕的作品“‘青春’标准之三”占了整整一页
嘉宾
杨冕,1970年生于成都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年少时受传统美学的熏陶和家庭教育,1997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任教于西南交通大学至今。曾于1998年获中国当代艺术奖并开始在世界游历,2000年接受美国《时代周刊》专访,作品和人物被收入2000年10月刊的“中国的青年人”,并在以后的国际媒体对中国的艺术报道中被典型刊载。
手记
杨冕终于在成都举办个展了。
在千高原艺术空间推出的展览“杨冕2016”中,展出他的“CMYK”系列部分重要作品,包括首次在成都展出的巨幅代表作“CMYK-永乐宫朝元图”和他进行绘画材料实验的最新作品系列。这也是杨冕从艺二十年,首次在成都举办个展。
在早期著名的“美丽标准”系列作品中,杨冕通过挪用、重构流行图像的方式,质疑图像的安全性,进而展开对图像传播的研究和讨论。自2008年开始的“CMYK”系列作品,杨冕将图像挪用转向了艺术史,以经典作品为对象,将实验手段变成一种具有文化重构意义的图像文本建设。“CMYK”是今天印刷工业技术普遍使用的套色模式,所有复杂的图像,正是在“C”(青)、“M”(品红)、“Y”(黄)、“K”(黑)的构成中呈现的。用网络下载这些经典图像,再用电脑放大找出这些经典图像中四种色彩的分布与排列,然后简化“CMYK”四种色彩的排列密度,就呈现出了一种对原图发生改变的新的图像。
杨冕将“CMYK”这种快速复制生成图像的工业印刷方式转化为繁复、低效率而又具有工业感的手工制作方式,更像一种具有风格意义的语言编码。在一个图像泛滥的时代,这些作品既是对图像观看趣味的质疑,又以极富当代性的方式,让观者重新审视当代绘画与图像的新型关系。
就创作而言,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涉创作,杨冕就一直广受关注,享有的国际声誉和影响力在中国当代艺术语境中不容忽视;就个性而言,人们对他的评价则总在“高调”和“低调”两个极端之间摇摆。他张扬敢言,交游广阔,穿考究的服装,住精致的房子,与时尚圈过往甚密,又教养极佳,洒脱而不逾矩,超然而不孤僻。
一个周末,我们拜访了杨冕在三圣乡“新蓝顶”的工作室。这座“品”字结构的白色建筑是杨冕亲自设计装修而成,占地三亩,面朝800亩荷塘,整体风格简约清丽,又处处透着一丝不苟的精致。
一路随着猫王雕塑,途经卫生间、客厅和书房,下台阶进入宽阔的工作空间,落地窗边早已备好了茶。
对话
我心里有一个质量认证系统
生活逼出来的能力
记者(以下简称记):您的生活是公认的精致讲究,和很多艺术家不大一样。
杨冕(以下简称杨):因为我身边有一堆讲究的人,和他们打交道,自己必须也要讲究,而我又善于学习。
记:这种教养是怎么来的呢?家教?还是自己修炼?
杨:可能和基因有关吧。我父亲一九四几年考进了川大化学系,后来觉得化学不能救国,又退学重考了物理系。毕业后进入城市教育系统,因为被打成“右派”,很晚才结婚,42岁才有我,我是同龄人的上一辈。我背的第一首诗是《凉州词》,“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如果是个二十几岁的爹,教的一定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他擅长画画,从小教我画水彩,还写一手漂亮的板桥体。
记:你走上艺术之路有些理所当然?
杨:小时候家里穷,我需要早点承担家庭责任,所以中学毕业就进了纺校。我入校那天就决定做艺术了,想做服装设计。后来觉得服装设计和艺术还是有点远。1990年我去广州和上海待了三个月。那时我已上班,做工艺设计。
记:为什么去广州和上海?
杨:就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哈哈。当时的深圳和成都真的是两个世界。回来后我就没去上班了,觉得绝不能这样混一辈子,我要上我想上的大学,学艺术。1992年我就去了美院的补习班。
记:讲讲补习班时期的状态吧。
杨:那时大家都很拼命,当时的同学杨石头,现在也是广告界的教父,困了就直接把头凑到水龙头下冲十分钟。我是志在必得,把身边所有人都征服了。因为我没上过高中,必须在三个月内恶补文化课。我白天在画室,晚上在屋头熬夜,每天三马克杯的咖啡。我是那一届成都唯一一个考上川美油画系的。我一直都很自信,我猜我的自信也是人家说我张扬的原因。
记:大学这一段对你重不重要?
杨:当然重要。主要看你遇到了谁。一进川美,教我们的老师有钟飙、郭晋,还认识了叶帅(叶永青)、晓刚(张晓刚)他们。1993年是当代艺术一个重要节点,晓刚他们刚有国际机会。那时一看到哪个去买PVC管,就知道又有国际展览了,因为画都是卷起来装在PVC管里寄出去的。哪个买PVC管,哪个就请客。
记:学费怎么办?
杨:我每个暑假都得把下学期的钱给赚了。第一年考完试,朋友装修KTV,让我当美术总监,我赚了7000块。1995年暑假我还画过壁画,40块钱一个平方米。从1993年到1997年,我也赚到9万多块钱了。
记:你从小就受到深厚的美学滋养,接商业项目会不会有不适感?
杨:没关系,两边是完全隔开的。我只做跟我的艺术没关系的事,到今天也是。我必须把艺术的东西保留、封闭起来,不让它受世俗生活的影响。虽然我现在多数的钱还是通过艺术赚的,但我还是要保持一个另外的手艺作为赚钱的通道,当我需要的时候,它可以救我。入世过生活,出世做艺术。我是我们这一届中能力最全面的,是生活逼出来的。
轻装上阵做真正的艺术
记:你喜欢艺术是因为觉得它美吗?还是觉得它能解决什么问题?
杨:绝不是因为它美,是因为它是我喜欢的方式。我觉得画画这个事情,层面很高,需要高人去做。
记:你真正从事艺术创作的第一件作品是“荷的祭奠——死亡对美好生命的祭奠”,和父亲离世有关。
杨:父亲离世对我影响很大。他是肺癌,在华西医院住了三个月的院。那时我每天陪他在钟楼下散步,看到了后来呈现在作品中的那些景象。我当初创作这件作品,就是想先把父亲这个问题解决了。我要轻装上阵,要做真正的艺术,而不是把自己的记忆放进去。好多人是活在自己的历史当中,但我要活在我未来的历史当中。
记:这是否是你在成都当代艺术圈比较特立独行的原因?
杨:我不是故意和他们不一样,是因为我的艺术方法和追求不一样。我注重的是方法,其他人很多是情怀。我觉得,千万不要把情怀当做是艺术。把你放在哪里你都是自己,和别人没关系,我愿意成为那样的艺术家。
记:你在自我修炼上还是下了很多功夫。
杨:你要看很多书。年轻时我看了非常多的书。因为当年不看这些书,就没得地位,哈哈。到后来就觉得真的不用为了面子去看书。
“应该是他们出了问题”
记: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创作就可以走到下一步了?
杨:在中国当代艺术领域,1993年是个分水岭。那之前主要是向俄罗斯和少量印象派作品学习,后来开始接触现代主义,然后是波普主义、表现主义,接着是抽象表现主义。那时也有了广告和产品形象代言人的概念,对我们刺激很大。我想,为什么不可以画广告里那些人呢?广告为什么不能成为作品?
记:于是就有了“标准”系列?
杨:其实还是可以在我的早期作品中看到模仿学院的痕迹,画着画着我画得越来越淡。这些作品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
记:能解释一下画面上突兀的那一笔吗?
杨:直到1998年我毕业,画面上的一笔其实是不明显甚至是软弱的。当时很多人对我提出,你画得很好,但那一笔很多余,去掉会更好。那时我没那么大的自信,会纠结。后来我觉得,不对,这不是我的问题,应该是他们出了问题。以后我就把那一笔画得更暴力,背景和那一笔完全分离。
记:你很自信。
杨:我一直都很自信,受到挫折时也会沮丧,但我很理性,分析了觉得自己没啥问题,那就继续。
记:正因为这份自信,所以才有底气坚定。
杨: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人从年轻时一路过来,要不断给自己小的掌声。1998年我得了中国当代艺术奖,后来我晓得,把当代艺术带到美术馆最重要的推手、策展人哈拉德·森曼给我写了文章。他的出现大大鼓励了我。他们夫妇和瑞士大使乌里·希克来过我的工作室,那时工作室还在交大,假期不开电梯,只能爬楼梯到20楼。
记:也收藏了你的作品?
杨:当然。我卖作品一开始就很贵。1998年我卖的第一组作品“大标准-街头时尚忆”,卖了6300美金,就有了一年的生活费,还有3000美金可以去欧洲走一圈。我在欧洲待了十几天,看了很多博物馆,突然间晓得世界比你想象的要精彩。
记:自此不断打开眼界?
杨:1999年我去了北京,又接触了一个世界。2000年《时代周刊》给我做了专访,2001年我被香格纳画廊代理了。那一年,香格纳参加FIAC,展出我的作品。那也是中国的画廊第一次参加FIAC,也还是有点自豪。
打倒的“第一桶金”
记:为什么一直没有在成都办个展?
杨:因为成都之前没有画廊。2002年,我年收入差不多五六十万,可以买车,还买了和周春芽一样的房子。有很多外来的艺术圈的人到成都找我,我都不知道把他们往哪里带,只能带回家。
北京有了798,我觉得成都还是得有个艺术机构。我联系到在FIAC做个展的法国助手,一起开了个成都现在艺术中心,花的全是我的钱。我们还做过“MUTEK电子音乐节”,请了当时加拿大的泰斗级电子乐音乐人和成都的DJ同台打碟。到现在那也是成都历史上最高级的电子音乐节。2004年,合作伙伴要回去,我自己没法完成运营,只有关了。
记:很多人说这家画廊是你的第一桶金。
杨:其实我亏了几十万。我要把作品还给艺术家,何多苓、周春芽和赵能智的作品都有。还画给别人是很不光彩的事情。所以有一段时间我很失望。
我做那个画廊的初衷是为了活跃成都的艺术市场,也不否认能够赚钱更好,但实际上那时要通过画廊赚钱是很困难的。后来成都的艺术市场好起来,也有一些人想找我。我听说过一些对我不是很公平的判断,等于把我的路给断了。我也就算了。直到现在这个事情也没有得到澄清,人们还在说我凭借这个赚到第一桶金,实际上我的“第一桶金”是打倒了的。
用工厂的标准出作品
记:于是你去了北京?
杨:我2004年去了北京,有朋友约我,说现在艺术市场好火哦。我们是最早一批去黑桥的艺术家。
记:在北京有什么斩获呢?
杨:肯定有。一是你在现场,二是认识了很多人。我和时尚圈的关系就是那时候建立起来的,每天都有饭局,各种人约,没人约,自己就要约。
记:也有诱惑?
杨:我们开玩笑说,年轻人的成长,不曾经历过诱惑,你娃就完蛋了。诱惑可以让你看到你的欲望,你的野心。我那段时间其实就是看世界去了,没时间思考,也没什么创作,那段时间很糟糕。
记:在诱惑中怎样坚持自己呢?
杨:我是有态度的。你要是没有态度,人家就要试探你,你有态度,他也不敢试探你。
记:这样会不会显得无趣呢?
杨:你不觉得我很有趣吗?哈哈。
记:这段经历带给你什么?
杨:如果没有经历过,你就不会晓得自己的顶点在哪里。知道顶点在哪里,你就会很从容。
记:你到现在也是交游广阔,怎么平衡社交和独处?
杨:两者没什么冲突,我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觉得能耍在一起就耍在一起。能聊到很高兴,可以,能旅游到一起,可以,在哪个问题上比较聊得来,也可以。我觉得非年轻时期交的朋友,只有很小一部分是因为感情,更多是因为互相需要。
记:你的大量作品都以“标准”为题,你在创作中是不是也遵循某个标准?
杨:我做作品,肯定要先晓得世界是啥样,你的作品达到怎样的度才恰当。那么给自己定一个标准就很重要。很多艺术家没这个标准,他们觉得老子签了名就是作品。我更像个工厂,我有一个质量认证系统,合格的才能出厂。这条线在我心里,但我说不出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