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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水平:我的文学就是民间

2016-11-28 15:52   来源: 成都日报   编辑: 高赛琦   责任编辑: 马兰

葛水平的小说《喊山》改编成同名电影在今年夏天登陆各大院线,在民间生活的丰厚质地上展现人心中艰巨的大义和宽阔的悲悯,收获了很多好评。葛水平愿意与同乡赵树理一样,“永远站在穷苦人一边,永远站在一无所有的人一边”,坚持写作散发着“山药蛋”特有气息的文字。

对葛水平而言,写作是家居生活的延续

 

嘉宾

葛水平,山西沁水人。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裸地》,中篇小说《喊山》《地气》等,短篇小说集《所有的念想都因了夜晚》,散文集《河水带走两岸》等,电视剧本《盘龙卧虎高山顶》《平凡的世界》。《喊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赵树理文学奖、2005年度人民文学奖,《裸地》获首届剑门关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大奖,《河水带走两岸》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

手记

2016年11月14日

四川省作家协会与绵阳市游仙区举行笔会,邀请作家葛水平参会。作协请我去机场接她。11日深夜,她出现在机场出口,略低头,那一身民国氛围的服饰打扮,在红男绿女之间显得那么特异。这是我第三次与她见面了,每次都是在成都。

成都与葛水平有缘,她前后来过十几回。2013年4月20日,她在达古冰川采风期间,遭遇雅安芦山地震。急急赶回成都,看着成都市区熙熙攘攘的人流,葛水平沉默好久,她对几位作家说:“我们真是没用啊。现在能为那些人做些什么呢?”

在车上我问她:除了写作,你的生活是怎样构成的?

她幽幽地说话,好像不是在回答我的问题:“我是女性,永远不想改变我柔弱的性别。不想在权力纷争中获取一切,只想不放弃精神享乐。就像我喜欢的文学女子林徽因。她说:外表上看去世界各国妇女的地位高低不等,实际上女人总是低的,气愤也无用,人生不是赌气的事。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真性情的人,想法总是与众不同。再所以,我微笑。在任何我难过或快乐的时候,我只剩下微笑……”

葛水平并非书虫,她的爱好很广泛,“写作之外我画画,偶尔做做手工活,弹弹古琴,最愿意做的事情是布置家和去乡下发呆。永远是水的流动柔软无骨,却永远地连带着家的快乐。我喜欢写作,写作是家居的日子延续。因此我喜欢居家过日子的平淡。”

第二天是作家阿来的诗集首发式暨朗诵会,葛水平登台朗诵了阿来的一首诗,赢得满堂喝彩。她说,这是她第一次登台朗诵。“我不喜欢那种美声式的朗诵,就像形容词铺张。我的朗诵是民间的……”

对话

繁华与悲凉都应该有人惦念……

好看的基质是文字存在的家

记者(以下简称记):2003年你出版小说《甩鞭》,这是你的成名之作,有文体创新方面的努力吗?

葛水平(以下简称葛):没有创新,从写作的角度我更注重故事。故事涉及我的小祖母,我对她有一种无法释怀的爱。记得童年时代过年,她跪在佛龛前,那份颓丧和对神的埋怨神情。因为咽炎她的嗓子眼里一直堵着一团棉花,咳咳咳,扶着桌角站起来时不忘说一句:不长眼睛的神仙啊,从来看不见我给他烧香。她渴望神对生命的尊重,在冰凉的时光中神是她唯一的渴望与慰藉,可惜神不长眼睛。守着最美好的山水过着苦难的日子,难道这就是命!一条长长的牛皮鞭子,最后没有叫醒春天,最后骨架疏散,鞭声干瘦,冻土地上的浮土都没有带起来。鞭声的甩亡预示了家族的败落。我把他们的故事入了文字,因为我知道繁华和悲凉都十分神圣,都应该有人惦念。

记:13年过去,花城出版社新近推出《中篇小说金库》,收录了《甩鞭》,有没有修订?

葛:收入《金库》是我的福气,但这次收录《甩鞭》没有修订。

记:有人说中篇小说很难把握好分寸,理想的中篇既应有好看的基质,又应有文学意蕴的叙说。好看的小说很多,有意蕴的小说也不难,难在二者兼于一身。你的中篇故事性非常强,你自己如何评价呢?

葛:好看的基质是文字存在的家。好的小说,是作者找到了一个与他的个人气质和所要表达的内容相适应的语言形式,二是审美意义上建立独特的风格。而基质,则是在更原始的意义上,保证人作为历史性的人而存在的可能性。黑人作家莫里森说:“写作是为了作证。”鲁迅、索尔仁尼琴、伯尔、米沃什,还有库切……都是为历史作证的作家,也是忠实于人类苦难记忆的作家,因此,也是最受时代欢迎的作家。

我想写作者可能从来没想过要评价自己的作品,只管写作,诚实是起点。我不是一个幻想未来的作者,只是不想放弃过去的错误、罪恶、缺陷,以及一切过往日子里的苦难。我会一直这样写下去,尽自己的能力去亲近普通人的命运。

好作品定有来自民间的声音

记:有论者认为,你的写作与赵树理一样都散发着“山药蛋”特有的气息。你如何看?

葛:赵树理是一个高度,后来者无法逾越,也无法模仿。我们都出生在山西沁水。出生地是重要的,唯有生活才能涵养生命。无论一个作家具有何等非凡的想象力和虚构能力,出生并成长中经历的事实和经验对他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方言、乡亲、习俗,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山药蛋气息?西班牙诗人洛尔卡曾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我一向并将永远站在穷苦人一边,永远站在一无所有的人一边,站在连空洞无物的安宁都没有的人一边。”如果我与赵树理同是站在这样的一边,评论界用在荒年里养穷苦人命的山药蛋来冠名,我想我是喜欢的。

其实很多写作者都存在有故乡情结,好的作品一定可以感同身受故事里人事的疼痛。好的作品,一定可以听见来自民间的声音,也只有民间是生动的。

记:今年8月,根据你的小说《喊山》拍摄的同名电影登陆各大院线,收获好评。你认为电影达到了你心中的构想吗?

葛:作为海归的80后导演杨子能倾情拍摄这样一部良心之作,他是成功的。他不知道北方的农村和农民,一要坚守作品的原样,二要考虑市场,他能够坚持拍摄下来也不容易。从我自己的作品出发,有些地方我是不喜欢的,小的细节不说,大的方面就有,岸山坪人要赶走哑巴红霞,但在太行山的乡间,只有对外来人的呵护,少有对外来人的驱逐。

记:当代有很多打着“民间”旗号行走江湖的艺人、诗人。“民间”恰恰是你文学的底色,可否描述你心目中的“民间”?

葛:我的民间可能已经老去。它的老去不像一场战争那样声势浩大,它在你视野中,在你转身之间它就老了。老去的乡亲眼睛里射出慌乱,慌乱中他们撂下一句话:“往昔等不得熟透就被娃娃糟害了。眼下你寻得见遭害它的人?”

我的民间不是这样子。

所有的情爱都深埋在泥土里等待发芽。阳光架在屋顶的瓦坡上,泥地上有成群结队的鸡,山坡上有成群结队的羊,上地或者下地有成群结队的人。成群结队的风跑过来捣乱,有妖娆的声音传过来:躲开风啊,小心被风呛住弄眯了眼。风趁机挑逗她的嗓音,祖母说:这个女人总喜欢在风头上戏弄一些是非。我在他们的名字中间生活,他们深谙人间烟火,又具有对日常恩怨的简单消解,面对生活和生活之外的事情,他们更在乎活着,更在乎收获时多物种的丰收。在乡村你可以随时感觉到人的呼吸,田野上掠过的秋风中伴随着狗叫声,只是我已听不见凌乱捉迷藏的脚步声了。

乡土、行走与历史踪迹

记:小说创作外,你的散文不仅展示了对乡土情怀的坚守,更表现出对历史文化的深刻反思、对生命意识的高扬。这在女作家里并不多见!你对女性散文有什么看法?

葛:散文同小说一样都应致力于人性美的发掘。我不太喜欢微小叙事的文字,充满伪小资般的满足感。我喜欢在某一层面作较长驻留的散文家,因为爱是需要时间的,我在她们的时间中阅读文字感觉的触须,情感的波纹,思想的褶子,和她们笔下的人事亲切重逢,我的阅读才是快乐的。

记:2011年10月,你开始沿沁河行走,从沁源历经沁水、阳城、泽州等地,一直到汇入黄河处的武陟县,断断续续,历时一年多,深刻体验了沁河流域的历史、文化、生态及乡村的风土民情,写出散文集《河水带走两岸》。这一情形与我写《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颇为近似。请谈谈你对文学田野考察的心得……

葛:我决定行走养育我的母亲河——沁河,始于突然有一天觉得我需要熟悉这条河流。河水收录了我婴儿时代的啼哭,让我懂得单纯比复杂更容易获得爱与幸福。曾经乡村过日子饱满的元素,河,家畜,人家和天空。如果没有水,万物是没有生气的,而人家则是麦熟茧老李杏黄,布及日常,可乐终身。乡村文明不是简单的一座老房子一条老街,而是清明景和的气象。一路走下去,我发现河流与人的关系,最终盘踞不散的只有一个字:爱。真希望所有人懂得爱比金钱更贵重。记得我走到河南武陟时,在30米宽的沁河大桥下,我看到不足5米宽的河水,没有波浪,平缓而污浊,我拿着一瓶“沁河大曲”一边喝一边流泪,因为天空的雾霾,河水竟然倒映不出我的影子。

记:维系乡村结构不仅需要土地的滋养与血缘的融合,信仰也是极其重要的一部分。信仰在乡村有着深远的传统,而去往城市的途中就包括信仰的丢失,这是否让你感到痛心?

葛:我认为敬畏神灵的日子里,人是幸福的。乡村城市化的过程中最明显的一点是让我们丢弃了神。多么辽阔的大地,多么绵长的传统,才能孕育出这般诸多的神灵,它们如繁星散落在穷乡僻壤,默默地闪烁着性灵之光。贫困和苦难如影相随,神灵们却报答给敬奉他的人们温暖的未来。人与自然相互依赖的生活中,神灵让每个屋子里的人都不会独立承担人生苦楚,或自享人生美好。神告诉人,祖先的功德是繁衍子孙,享福之人是在收获先人清白人生的成果,遇着逆境则是为先人的恶孽赎罪。一个人的仕途、学业、经商的成就,均为祖先的荫庇,而今人的言行举止也都会被神看见,都会招来祸福。我怀念与神为伴的日子,那样的日子里百姓才有神性的快活。

文人画与诚心画

记:你平时也喜欢画“文人画”,是什么机缘让你近年倾心于灵魂的造像?

葛:冬天,满世界荒凉,有雪的日子我躲在窗前读书,越来越不舍得离开明亮,明亮的世界给脑子想象,想那些经过的岁月,温贫冷暖都走过了,都是好。

一个“好”字,让我突然想到了两行文字:“只有自己才真正理解自己,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知己。”记不得是哪位先生说过的话了,但是,我对自己自信,也就是在四十岁左右,而在四十岁之前,我对自己还是相当陌生的。当年读鲁迅的小说《伤逝》,子君慨然声称:“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她的这番话对年青的我是惊世骇俗的。

人生走到现在,我是我自己的吗?我只能说在精神上是自己的。而精神上的自己却要在四十岁之后。我40岁后才开始学画,先是看别人的画,看着看着就想到自己经历过的人事,就想画。我只是一个初学者,很害怕自己喜欢上了别人的东西,很怕被人影响,但是,不影响又能怎样?同时又觉得,别人那么画挺好,我喜欢,但不是我心里的东西。我想画什么?技艺难以操控我的心力,或者说,心力难以操控我的技艺。唯一的是,想到经历过的生活,我感到自己不那么贫乏了,甚至可以说难过,有时候难过是一种幸福。因为,我活不回从前了,可从前还活在我心里。

文人学画,其实是走一条捷径。即便是诚心画,许多难度大的地方永远过不了关,简单的地方又容易流于油滑,所以画来画去,始终不能臻于画中妙境。我始终不敢丢掉我的写作,画为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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