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失独”的悲剧时刻都可能降临到每一个独生子女家庭头上,而在独生子女政策推行35年后,中国3口之家的数量已经超过1亿个
采访“失独”家庭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对一个计生干部来说更是如此。
韩生学经常遭到“失独者”的拒绝,甚至咒骂。有一次,一位“失独者”在听说他“计生干部”的身份后,控制不住情绪:“你们猪狗不如,早晚会遭到报应!”
然而,尽管韩生学在10年间一直加快采访的脚步,但依旧追不上“失独”家庭增长的速度。根据原卫生部《中国老龄事业发展报告(2013)》统计,我国每年都有7.6万个父母失去自己的独生子女,成为“失独”家庭。
女儿出生后,韩生学更能理解这些家庭。“我很怕失去她,只想让她陪我到老。”在接触越来越多的“失独者”后,韩生学不再苛求女儿的成绩,以往用2块钱打发女儿早饭的他,也开始每天亲自下厨准备早餐。
在计生委工作的韩生学熟知很多数据,他在书中写道:“发达国家老龄化进程一般长达几十年甚至一百年,而中国只用了十八年,成为一个未富先老的国家。”
2015年10月,中共十八届五中全会公报宣布,“二孩”政策将全面放开。看到这条消息,韩生学“高兴地跳了起来”。
2016年1月1日,《人口与计划生育法修正案》开始实施,明确全国统一实施全面两孩政策,提倡一对夫妻生育两个子女,35年的“独生子女政策”即将成为历史。
可韩生学的“失独”故事还要继续记录。
对于自己记录的“失独”故事,他从来都不会讲给女儿听,“太惨了,容易给小孩造成阴影。”
写作“失独”故事的时候,韩生学习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拉上窗帘,“去用心感受他们的痛苦。”
韩生学经常因此失眠,这时他只能在心里默念一些散文来冲淡压抑的情感。
“在创作过程中,我自己也在解脱。”虽然自己没有做过最基层的计生工作,但他23年来编写下发的各种“指标”“文件”确是整个基层工作的巨大推力。
韩生学开始写作“失独”群体不久,碰到有人在公共场所问他的职业时,他会回答“政府人员”,而不是“搞计划生育的”。
现在,遇到结婚不久的亲戚朋友,韩生学会一本正经地鼓励他们“生两个”。
他想做的,不仅仅是“帮失独者说话”,而是“写计划生育政策的历史,包括这个政策背后,这一代贡献者和牺牲者的故事”。
这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前不久刚刚把齐颈短发烫出优雅的波浪,衣服打理得一尘不染。“我不怕活着,但是我害怕死得不体面。”
写作后期,韩生学开始在政府机关内部呼吁关注“失独”家庭。去外地开会时、去党校讲课时他会留出时间专门讲“失独”。有人感动,“局长都听哭过”;也有人挖苦,告诉他“以后你分管这个工作好了”。
前年夏天,在韩生学和他单位相关领导的推动下,怀化市把“失独”家庭扶助标准提高到了每月800元。可他清楚,自己接触过的“失独”家庭遍布全国,“在缺少顶层设计的情况下,单凭个人,某个地方的力量,能改变的太少”。
“其实国家各部委针对‘失独’家庭出台了不少政策,但有的很难在地方落地。”在研究众多政策后,韩生学有些无奈。
而各地对于“失独”家庭的扶助标准,大多都遵循《人口与计划生育法》中“获得《独生子女父母光荣证》的夫妻,独生子女发生意外伤残、死亡的,按照规定获得扶助”这一条款。
每个地方对扶助都有不同的理解,不少地区至今仍执行国家最低标准,每月340元。除此之外,“失独”家庭更需要的养老、医疗和心理慰藉等,似乎也在执行“最低标准”。
一些老人想到了互助自救,解救那些“没后的同命人”,可每一次“我们其实都一样”式的劝说,却对他们自身都是一次伤害。
除了缺少专业社工介入,很多自救组织都面临没有场地、没有资金,随时都可能停摆的尴尬境地。“因为没有长效机制,对他们的支撑大多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韩生学说。
自救组织的老人们不会知道,他们每周一次集体织毛衣、练书法的活动一直处在“说没就没”的风险中。他们积极奔走的更多“政策扶持”还在路上,不过岁月不再等待他们了,他们有人头发白了,快要走不动了,感叹着“就这样走完一辈子”。
即便这样,他们已经算是幸运的。“这样的自救组织还是太少,有些人要坐几个小时的汽车赶到另外一个城市去参加活动。”韩生学感叹,尤其在小城市和农村,那些沉默的“失独”父母只能独自忍受伤痛。
另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是他们失去行动能力,连互助组织都去不了后的生活。
“郎姐”就是他们中的一个,这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在内蒙古插队时冻坏了双腿,如今几乎失去了行动能力。她走路时几乎抬不起脚,在地上小步挪动,发出“呲呲”的声响。
“我们不能再被人看作是神经病,活着,就要活得光鲜。”这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前不久刚刚把齐颈短发烫出优雅的波浪,衣服打理得一尘不染。“我不怕活着,但我害怕死得不体面。”
和“郎姐”一样,最早一代“失独”老人中,已经有人迈过70岁的高龄,而针对这个特殊群体的养老问题还未真正摆上台面。
在韩生学接触过的“失独者”中,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愿住进普通的养老院。“失去独生子女是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他们很难跟其他老人交流,更受不了别人的子女隔三差五来看望自己的父母。”
现在国内有两家专业的“失独”养老机构:广州一家养老院已经设立“失独养老专区”,北京市第五福利院也改造为“失独养老院”。而面对成千上万个正在老去的“失独者”,这两家的床位加在一起也只有200张左右。
还是有好消息的。韩生学把《新闻联播》上的一则新闻转发到了“失独”聊天群,立刻引起了沸腾。在当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解决好计划生育特殊家庭保障”的条目赫然在列。
相比之前对“失独”家庭“计划生育特殊困难家庭”的定义,这次没有了“困难”二字。
“这意味着国家对‘失独’家庭不再以普通的人道主义救助对待,他们应该是‘贡献者’。”韩生学激动地比划着说,“或许,‘失独’群体的扶助体系会跟着发生变化。”
变化确实正在发生,2016年的3月,“加强对失独家庭的关爱和帮助”被写进了我国的“十三五”规划。
相比大政策,“郎姐”的心愿小得多,她希望不用走很远的路去参加互助组织的活动。如今,她只能用那双抬不起的脚回到只有她一个人的家,脱下她光鲜的外套,日复一日地擦着儿子的照片。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杨海
原标题:计生干部12年走访百余“失独者” 常遭拒绝甚至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