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输队上等兵周凉的家信。
侦察营四级军士长杨国军的家信。
指挥通信连下士沈雨婷的家信。
装步三连下士张改伟母亲的回信。
蒙了!房罡突然收到儿子房宛松寄来的一封信,打开一看,红格纸上赫然写了两个醒目的大字:遗书。
他没敢告诉妻子,赶忙联系儿子,10分钟内打了40多个电话,全没人接。房罡又连着发了十几条信息:你在干吗?你怎么了?回个信息……
一
在此之前,21岁的房宛松从来没有收到过父亲如此直白的关心。他记得父亲“最体贴”的问候是,看到自己穿着破洞牛仔裤,“嫌弃”地说:“你穿的都是什么东西!”
所以,看到手机上一下40多个未接来电和短信,房宛松心里除了紧张还有点小激动,他准备给老爸回个电话。
“我每次跟我爸说话都得鼓起勇气。”房宛松设计的第一句台词是:“我信写得怎么样,是不是很帅,有没有吓到?!”
结果完全不是他想得那么回事。
“是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就行!你这不吓人嘛!我心脏不好!”电话一接通,房罡一直有所克制的关爱全部迸射出来。房宛松显然被父亲惊到了,赶紧解释写遗书是部队组织的活动——假如明天上战场,留给家人一封信。
2016年4月,房宛松所在的东部战区陆军第71集团军某旅组织大家写这样一封信寄给家里。那时他刚入伍几个月,正跟随自己所在的榴炮连在野外驻训,班长告诉他:“你就当遗书写。”
对于写惯了各种总结的战士们来说,这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任务。然而,他们没想到,当自己真正提起笔尝试为刚刚展开的人生画上一个仿真的句号时,担忧、愧疚、恐慌等情绪全都从生活的缝隙里争相冒出头来。
二
房宛松故意把“遗书”这两个字大大地写在信纸上做题目。
他本不想来当兵。考上中国人民大学之后房宛松只读了一年,觉得无聊非要退学。因为这件事他跟家里吵了很多次,一吵架就摔门出走。房罡没办法,只好先同意他退学,再从天南海北找来以前一起当兵的战友,“半骗半哄”地送儿子去部队接受管教,任他怎么耍脾气也不接回来。
房宛松想撒撒气,用这封遗书让父母意识到“自己有多重要”:“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奔赴战场……”
房宛松在山上的驻训帐篷里伴着外面的雨声文思泉涌时,比他小两岁的汽车连新兵周凉正在城里的驻地营房里搜肠刮肚。
周凉最怕这种读读写写的任务,他在农村老家只读到初中,来当兵训练多苦多累都没掉一斤肉,“一背理论就瘦了十来斤”。
为了完成写遗书的任务,周凉掏出手机开始搜索。组织这场活动的旅政委张振东通过大数据发现,开展活动的第一周全旅有900多人都在搜“军人遗书怎么写”。
这些20岁出头的姑娘、小伙子在接受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采访时全都严肃地表示:“这辈子真是第一次写遗书啊!”
可1998年出生的周凉一搜就灰心了:“网上遗书都是很老的人写的,这我也用不上啊!”没办法,他只好钻进学习室里自己硬着头皮静下心来想。
周凉认认真真写完交上去,他的排长——28岁的白俊峰一看就乐了。白俊峰觉得“这小孩”实在太可爱了。
三
白俊峰是2016年7月军校毕业后选岗来到第71集团军某旅的。在士兵考学上军校之前他一直在后勤保障部队工作,总感觉当兵当得“不太正宗”。“必须趴在地上,沾了一身土,受了一身伤,才知道什么叫部队。”于是他就拉着行李来到了这支野战部队。
刚走进摆满11个高低床的大宿舍,把背包放下,接他的小战士突然来了一句:“排长,你收拾好之后别忘了写一封遗书。”
白俊峰正在拉背包拉链的手顿了两秒钟,心里咯噔一下。不过老兵告诉他,到了新部队不要表现出任何胆怯,尤其在自己的兵面前。他赶紧收拾起吃惊的神情,若无其事地吐出一个字:“好。”
“没事儿,排长,我们都写。”小战士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白俊峰心里突然有些激动,心想这就是真正的野战部队吧。
他在遗书的开头写道:“亲爱的爸爸妈妈:顿首……”然后就卡住了。
“我是该愧疚呢,还是该抱歉呢?毕竟他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了。”白俊峰从上午9点一直写到12点,总共憋出不到1000字。经过深思熟虑,他主要表达了三层意思:害怕面对忠孝难两全的抉择;因为要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而感到提气;对本领恐慌的思考。
等白俊峰动笔的时候周凉早已写完了,休息时间又去看他喜欢的动画片《奥特曼》。
在白俊峰眼里,周凉就是个小孩:“他把QQ号和密码,还有银行卡的账号密码都写在遗书里了!”周凉这股实在劲儿白俊峰越想越觉得可爱。
但19岁的周凉是认真的。他写的时候仔细想过了,假如无声无息地牺牲在战场上,在这个世界上就一点儿存在感也没有了。他把QQ号和密码留给父母,如果他战死了,希望爸妈可以登录QQ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同学,“世界这么大,自己突然就没了,如果大家都不知道,好像牺牲得很没有价值”。
四
虽然信的主体内容不同,但周凉和白俊峰的遗书有着相似的结尾。
白俊峰信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如若战死沙场,请为我高歌引吭。”他对这句令人心潮澎湃的总结颇为得意,打心底里觉得作为一个军人,这样便算是实现了价值。
周凉信里最后也表达了“一家不圆万家圆”。记者问他,最后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吗?他缩着脖子嘿嘿一乐说:“最后不都得升华一下嘛,新兵点评动不动就来这么一句,我都听会了!”
这样的一封信,该旅上上下下几千人每人都写,包括旅长和政委。政委张振东是70后,他的世界与80后的白俊峰、90后的周凉和房宛松都不一样。
张振东在全旅大会上对旅里的官兵说:“我们不敢保证这几年就不会打仗!”如果打起仗来,他不但要把大家带出去,还得能带回来。作为带兵人,他需要通过这封遗书明确对自己岗位的认识。
当然,几乎所有官兵,在这封特殊的家书里,无一例外都表达了对父母妻儿的愧疚和牵挂。
侦察营营部四级军士长杨国军在信里说:“儿子,以后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要保护好妈妈和姐姐。要是有人欺负她们,你就揍他。要是有人问谁教的,你就说是我教的。”
指挥通信连下士沈雨婷写道:“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不知道我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你们。所以,不论你们听到怎样的噩耗,请相信,那就是因我选择这个职业而注定离开你们的方式。在战场上,我首先是一名军人,其次才是你们的女儿……”
曾经桀骜不驯的房宛松在一年后修改的第二版遗书里写道:“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总想为你们唱一首《当你老了》,但苦于没有机会。每次听到这首歌我总是内心不能平静,因为这是我心里的歌。”
这些信写完之后,他们每个人都需要再誊抄一份,然后放进上战场时随身携带的枕头包,这个包平常放在他们的床头柜里。如果战争真的爆发,他们中有人为国捐躯,这封遗书将被送到他们的亲人手中。这个枕头包里还有一身换洗衣物,一个针线包、一个枕套和一条白床单。大家笑谈,白床单可以用来遮盖遗体,枕套可以用来装骨灰。
除了誊抄的信,遗书的原件则从他们的驻地徐州,寄往全国各地。
五
白俊峰的家离驻地的营区只有800米,但他的父母觉得与儿子好像隔着遥远的距离。每天忙于训练,他短信都几天才能回一条,父母着急上火,有时候白俊峰急了就回一句:“我不是生活在徐州,我只是驻地在徐州!”
不过他还是找时间亲自把这封信拿回家了,一来怕父母担心,二来也想看看父母的反应。
看信的时候白俊峰和爸妈一起在厨房做饭。“写这个干什么,不吉利!”父亲看完说。白俊峰解释说这其实是个活动,是假如明天上战场,不是真的明天就上战场。母亲听完突然放下手里的锅铲,炉灶上的锅也不管了,走到厨房门口,看着白俊峰一字一顿地连说了3句话:“要打仗必须跟家里说,不管你去不去都要说,不管我们让不让你去都要说……”
吃完晚饭,一家人散步送白俊峰回军营,母亲挽起他的胳膊说:“好久没挽着你走了。”
这封遗书似乎一下子把这些硬汉和家人的距离拉近了。薄薄的信纸像是在每个人心上划了一个口,流出来的除了浓浓的情意,还有本领恐慌。
六
装步五连中士牛磊今年24岁,是家里的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在上学。牛磊的爸妈一辈子与黄土地打交道,在他们眼里,当兵和上学都是光宗耀祖的事。
但在他们眼里,当兵和打仗似乎还是两码事。牛磊怕父母接到信一下子受不了,信还在路上的时候就先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说:“妈,我要是打仗牺牲了怎么办?”
母亲听完沉默了六七秒钟,牛磊连着喊了好几声,母亲才出声,带着哭腔问:“能不能不去?你才多大啊!”
“我爸思想觉悟也不高,我妈小学没上完,不会写字。”牛磊说。他自己也很沉重,怕牺牲了报不了父母的恩,他还没做好牺牲的准备。
但过了些日子,牛磊父亲来电话了。他说:“我和你妈还有爷爷奶奶都讲过了,要是打仗你就去吧。但要保证能活着回来,我和你妈给你接风。”
牛磊说:“行。”
但是他答应的有点心虚。要是打仗,能活着回来吗?
为了让自己能活着回来,牛磊开始学包括通信、炮手、狙击等多种专业。为了让他带的战士也能活着回来,牛磊督促他们进行高强度、高难度课目的训练。
该旅士官长、侦察营营部四级军士长杨国军发现了大家的变化。杨国军是旅里有名的硬汉,参加过全军特战猎人集训。最初他按照猎人的标准严格要求大家,有些人还不服,现在大家什么怨言也没有了。
七
很多军属在接到这封信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不想让自己的亲人上战场。
遗书寄到家里后,亲人们的电话很快打到部队,不少还带着哭腔。杨国军的妻子直接问:“能不能退伍?”
“那回去全村人还能看得起我吗?”他对妻子说。妻子最终还是说:“要是真有那一天,你放心,孩子和爸妈有我。”
大部分官兵的家人静下心来想想就会像牛磊和杨国军的家属一样表态。上等兵王明坤的父亲得了癌症,怕儿子上了战场还要惦记自己,竟然随回信寄来了盖着大红章的出院证明。
营教导员董栋收到了186封回信。这些信,有的字体娟秀,有的写得歪歪扭扭,有用白白的信纸写的,也有用边角不齐整的拼音格纸写的,有的写了厚厚一沓儿,也有的简明扼要只有几句。
装步三连下士张改伟母亲在小小的拼音格纸上给儿子回信:“上战场,是要有牺牲的。有的人死轻于鸿毛,有的人死重于泰山。报效祖国,死而后已。”
作为带兵人,董栋感激军属们的忧患意识、大局观念和舍小家顾大家的奉献精神。而最让他欣慰的是,这些回信里体现出官兵家人对军人价值的认同。
“军人的价值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 杨国军说,“我们的价值在于带出来多少兵,能不能打胜仗,能不能把带出去的兵活着带回来。”
难得的是,牛皮纸信封一来一回,穿军装和不穿军装的人对这种价值的认同都更坚定了。
原标题:男子突然收到儿子"遗书" 原为军队组织写信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