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头一回见老何,李大君跟他只聊了几句,“咦——,我就感觉,他跟其他工人不太一样。工地的总包、分包啊这些劳务关系,别人都稀里糊涂的,但他门儿清。”因为急着赶末班车,那天只聊了十来分钟。又接触了两回,李大君决定对老何做一次深度访谈。
连着访谈了三个晚上,就在路灯底下。老何晚上8点下班,谈到夜里12点回去,早上五六点又去干活。当时他46岁,正值壮年。老何上过高中,有一定的表达能力。他把自己这半辈子,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老何不到20岁就开始外出打工,哪里有活儿就去哪里。
有一年,他在广东惠阳一个建筑工地找了个活,是干风钻的。“工资好高啊,是我在长春做建筑时工资的4倍。”钻机开动后,四周灰尘弥漫,旁边人的面目都看不大清。“一天下来,鼻子里、嘴里、耳朵里都是灰尘。”第一天干完后,老何就给自己弄了个口罩戴上,但一块干活的风钻工,没有一个人戴。
“他们还笑话我戴个口罩,一个乡下人跑城里装文明来了。但我总觉得还是戴着心里踏实一些。”谁也没料到,十多年后,老何身边这些身强力壮的工友,很多人患了一种高死亡率的职业病——尘肺病。
在建筑工地打工,生活艰苦,常年风吹日晒,人看上去皮糙肉厚的。可一旦深入交流后,李大君感觉他们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粗粗拉拉的,也有很细腻的情感。“在他们粗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柔软的心。”常年离家在外的老何,一谈起亲人,整个人都变了。他绵柔似水地说起第一次跟儿子分开再见时的情景,听得李大君眼泪都快出来了。
老何的家,在四川阆中大山深处一个叫何家湾的小山村里。儿子一岁多,两口子就下狠心:断奶、出门打工。
再回乡时,已是两年后。
“穷怕了,就为了多挣点钱,狠心连续在外打了两年工才回。”老何说。那年腊月初,夫妻俩就从北京动身。“走前,孩子问啥时候到挡墙垭合儿(下车地名),他们好在那儿接我俩。从北京回老家,一路要转三四次车。到了挡墙垭合儿,还得走很远一段山路,所以我就没告诉他确切的时间,只说到了地方再打电话。”
下车时,是下午3点多,走了一段山路,快要翻过一道山梁时,老何才给家里打电话。“我们登上山梁,就看见一个背着背篓的小孩朝我俩跑过来,我父亲在他后面远远地跟着,大声招呼那小孩:慢点儿跑,别摔倒了。”
老何媳妇见状,扔掉行李朝小孩飞奔过去。等老何捡起行李时,她已经抱住了那个背着背篓的小孩。“我父亲见他们抱作一团,也停下了脚步。那一会儿,周围好像都凝固了。”
望着眼前的老父亲和小儿子,老何鼻子酸酸的,喉咙像被堵住了。好一阵才挪到他们跟前,问那个不知所措,想挣脱的小男孩:“你是何小龙吗?”
孩子仔细把他俩看了又看,才肯定地点点头。然后,指着老何的父亲说:“那个是我爷爷,我婆婆在家里给我爸爸和我妈妈煮饭呢!”当孩子的“我爸爸”、“我妈妈”叫出口时,老何的媳妇已经泪流不止,孩子已认不得自己的父母了。
老何两口子一边一个,拉着孩子的手往家走。孩子很不情愿,也很怀疑,不时扭头看后面跟着的爷爷。老何这才注意到父亲老了很多,老眼噙满泪水。父亲抽噎着只说出了一句话“这几天,车不太好赶”,就开始帮他们拎行李。
后来,李大君陆陆续续地整理出一份老何的“打工史”,差不多有7万字。“他很有代表性,大部分建筑农民工,都是像老何这样一路走过来的。”
三
其实,老何第一眼见到李大君时,并不信任他。“戴个眼镜,细皮嫩肉的,穿得干干净净,一看就不是在工地干活的,是老板手下的人吧。”
因为石二东,老何才转变。
石二东跟老何同在一个工地打工,因为高空作业坠落,导致腰骨断裂。伤还没好,老板就不让他再住工棚,工地也不给饭吃,石二东被赶出了大门。
老何讲,那会儿刚过完年,天很冷,晚上还下起雨。“夜里,能听见石二东敲大门的声音,咚咚咚,一下一下的,央求着开门,我们都觉得他很可怜。”
“是大君和那些大学生志愿者,帮助了石二东。给他送衣服、送吃的,给点钱,买零食,还陪他走法律程序。我感觉大君他们,跟石二东的关系很单纯,交往时像亲兄弟,不像是跑来忽悠我们的,这才相信他们。”
再听李大君讲法律知识啥的,老何也能听进去了。像《劳动法》,两兄弟一条条读完,再结合遇到的事情一起讨论。
“人明明是在工地受的伤,为什么就不认账?有时为什么越是狡诈的人,过得反倒好呢?”老何想不明白。那一年,工地接连出了好几起安全事故。为这,老板专门从四川请了风水先生,杀鸡、洒血、祭鬼。前后花了十几万,却不愿花钱加强安全防护措施,更没给工伤工人一分钱赔偿。
李大君告诉老何他们,80%工伤维权的官司,都卡在劳务关系认定上,因为老板根本不跟工人签劳动合同。经过石二东这件事,老何有了自我保护意识,知道了劳动合同的重要性,再在工地干活更加小心注意。可是打工多年,有经验、有技术的老何,注意来、注意去,还是摊上了事。
老何兄弟俩承包了一栋两层楼的墙模。由于工期紧,哥俩玩命地干,把行李搬到作业现场,连食堂都不去,最多时,连续干了28个小时。
老板还是不跟工人签合同,这次老何长了心眼。为了以防万一,干活时留下了记号:在塑料标签上,写上日期、姓名,然后绑在钢筋上,再打进混凝土里。每层楼、每个单元,都放几处地方,然后在小本子上把位置记好。
果然,完活后,老板变卦了。本来一个工是120块钱,现在只给100块。而且要等几个月后,年底再结。找来找去,到最后老板竟然说不认得老何兄弟俩。
“忍了这么多年了,我遇到过好老板吗?”躺在工棚里,老何说自己脑袋里像放电影一样,他想起了石二东,还想起15年前,一块儿在长春工地打工、受伤致残的堂哥。“15年了,农民工的地位提高了多少?要是再过15年,自己可能干不动了,可儿子正是打工的好年龄啊,难道他还要过像我一样的生活吗?”
“法律就像是国家铸的一口大钟,你不去敲它,它就永远不会响。”兄弟俩决定这次不忍了,要跟公司干一仗,用法律维权。
那一年,他跑了很多地方,农民工法律援助站、劳动监察大队、职工帮扶中心等等。
老何讲:“有些部门,我去了人家根本不理我。可是,只要有戴眼镜的人陪我一块儿去,态度就大不一样了。”历时一年零四个月,兄弟俩才从执行庭法官手里,接过七万七千元的支票。
一直关注老何案子的李大君,这样点评道:“这起看似普通的官司,被业内解读为建筑农民工‘追讨劳动合同第一案’。”但在工友眼里,老何能赢这场官司,只不过是他运气好。
“老何确实运气好!”连李大君也承认。“他是我这些年结识的工友中,最幸运的一个了。他打工30多年,一路走到现在,人还能这么完完整整的,真的很幸运,但他老婆就没他幸运了。”
“她在河北工地受伤后,我们帮忙联系北京医院时,她人基本上瘫痪了。”
原标题:为了父亲这样的农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