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利用的信任
奖状,印证着郑兴强曾经的优秀,也正是这种优秀让他获得了同学的信任。“他是班长,平常各方面都很照顾我们,我们都挺相信他的。”一位同学说。
然而,信任,沦为了郑兴强利用的工具。
“他说让我们帮忙给他刷个单。”一位同学说郑兴强对大家说自己给学生网贷公司打工,需要拉客户,于是管同学索要了身份证号和学生证号,“他说只是刷客户,不会真的借钱的。”
实际上,这些学生网上借贷平台需要的不仅是学生身份证、学生证,还有学信号。“他是班长,所以本来就掌握着我们的学信号。”几位同学的说法如出一辙。
这种事情陆续发生在2015年的下半年,当时并没有同学意识到自己可能会由此被担负上贷款,直到他们同样也像郑兴强那样收到了催款短信。
“短信上就是说我欠了多少钱,如果不还的话就通知家里人,或者就是要告我们。”一位同学说。而实际上,还有同学受到了更严重的恐吓,诸如“已经出门的外访组,会找你让你成为校园焦点!我们拭目以待”。
对于这些大二的学生来说,“校园贷款”的意义仅仅是学校厕所、走廊里贴的那些小广告,没有人告诉他们贷款的性质、风险,更没有人教授他们如何防范这些充满诱惑的校园信贷。
据同学介绍,那些贷款的利息很高,他们其中有人“贷”了8000元,但是两个月,连本带利就变成了12000元。
“大家都慌了,就都去问班长怎么回事。”在同学的不断追问下,郑兴强在2016年的1月份开了一个“班会”,告诉了大家实情,并且给每个人都写下了“欠条”。
根据《大河报》的报道,其中一张欠条的内容为:“本人郑某某于2015年12月期间,使用黄某某信息在名校贷、分期乐、优分期、趣分期等多个平台贷款,承诺于2016年春节前结清所有贷款,如有违约,愿承担相应法律责任。”欠条上还打着郑兴强的手印。
据同学介绍共有28名学生,这包括郑的同班同学和同宿舍但不同班的同学,被卷入到了这场“借贷”风波之中。而该校的相关人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郑兴强所涉及的欠款金额初步统计为58万元。
“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开‘班会’的时候已经办退学手续了,但是学校还没批。”同学说。
“每天都有人找我要钱”
“……告诉大家我现在的处境,负债30万,每天都有人找我要钱,家里亲戚对我失望透顶,不愿管我。很多次想过死 ,很多次想过走偏门,卖肾还债……”2016年1月23日,郑兴强在网上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如果仔细阅读郑兴强这连夜写下的“回忆录”,人们不难感受到他内心的悔恨,但是只有阅读了他发布的手机短信截图,人们才会了解他内心的恐惧。
其中一条短信的内容是这样的:“咻咻贷这钱你是不打算还了是吧。花着别人的钱就这么心安理得?诚信不要了是吧?你的通讯录我已经拿到了。明天上午就开始联系你周边人,如有打扰请谅解。”
而郑怀凯转述儿子同学的话说,曾经有催款人闯进了学生宿舍,把郑兴强带走后,暴打了一顿。
“20岁的放纵毁了前20年的一切,已经退学,无家可归,我妈再也不想看见我,我舅对我说愿滚哪儿就滚哪儿去吧,我爸说自生自灭吧。”郑兴强在1月24日的网帖中这样写道。
对于儿子的话,郑怀凯曾对媒体说家里人并没有真的不管他,只是为了让他戒除赌博,控制了他的生活费,从逐步减少到不再给钱。
“我也没跑路,手机号没换,自己的犯的错,总要去面对,就算债主要我的命……帖子到此为止吧,不更新了,昨晚工作了12个小时,然后早上就要赶去龙湖干活,工资不高,赚钱不易。”郑兴强最后写道,“赌徒都不值得同情,这条路只有靠自己。”
多次出现的自杀念头
“他终于离开这个世界了。”这是几名同学在听到郑死亡的消息以后,发出来的感慨,同时脸上露出了一种不可言状的神情。
“你们为什么用‘终于’,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吗?”我问。
“不是不是。”这几位同学连忙解释着,“其实,我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我们现在的感受,惋惜、悲伤、感慨……最后只能说是‘复杂’,因为他已经自杀过好几次了。”
郑兴强的第一次自杀是在2015的1月份。当时他一个人跑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处湖岸边。“后来他们宿舍的男生找到了他,把他劝了回来。”一位同学说,“他显得特别伤心和后悔,觉得对不起我们。我们心里也很难受,毕竟他曾经对我们都挺好的。”
后来,郑兴强又有过几次自杀,例如在高速路上等着汽车撞。
“好像他每次自杀,都会跟我们说,我们就劝他,跟他说你要是真没钱还,我们也不着急,慢慢来。大不了,先让家里人给还上。”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当今年正月十五刚刚过去,远在新乡,郑兴强又一次自杀了,这次,他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那是发生在正月十六。”郑怀凯说孩子在新乡的一家旅社里试图吃安眠药自尽,结果被旅社的女老板发现,给送到了新乡铁路医院。而新乡警方通知了学校,随后学校通知了家里。
郑怀凯把郑兴强带回了老家。在休养了一段时间后,郑兴强的精神状态好了起来,他对郑怀凯说自己要振作起来,打工还钱。
“他那个时候,看上去挺高兴的。”郑怀凯说。
余波
他的同学 他的“欠债”
窗口外,太阳在海面上映出一道金光,但四周却是一片的黑暗——这是郑兴强用手机拍下的青岛海景。
从郑州,再到济南,继而烟台,最终是青岛,几番的辗转,郑兴强终于拍下了这样的一张逆光照片。没有人准确地知道郑兴强去青岛的目的,更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又萌生了自杀的念头。
郑兴强曾给自己的同学发去了QQ语音,“兄弟们,我就要跳了,在这最后的时候,真的很对不起大家,听说跳下去会很疼,但是我真的太累了。”他还说,“过些日子大家联合起来,告我诈骗,这样你们的钱就不用还了……” 同学给他打电话,对方也无人接听。
而郑怀凯说郑兴强自杀前跟他舅舅通话了三分钟,随后便挂掉手机,而家里人随后给他打了几十个电话都没有人接,直到家里人收到青岛警方打来的电话。
死亡,对于郑兴强来说也许是一种解脱,但是家里的人却无法摆脱催款的短信。3月16日,郑怀凯的手机里又出现了一条催款短信,上面写着:“甲方(委托方)普惠快信金融信息服务有限公司,乙方(受托方)唐泽律师事务所。甲方因(郑某某)合同经济纠纷一案,委托乙方律师代理……乙方受甲方委托,有权向你追偿全部款项,但经普惠快信公司屡次催收,你拒不偿还……”
北京青年报记者联系上了这位发短信者。这位催债者称,郑兴强在深圳普惠快信借贷逾期未还的案件他也介入过,“3月16日是有发过一次信息,而且是唯一一次。是在他自杀之后,之前我们也从未联系过他,我也是在事发后才通过他的家人朋友知道了他自杀的消息。”
据他称,在调查证实郑兴强自杀身亡的事实后,普惠快信与律师事务所协商后,对案件进行了清撤,普惠快信也对郑兴强所欠的债务进行了免除。
没有解脱的还有郑兴强的同学们。
接二连三的采访,学校里同学的疑问,还有网上迅速发酵的议论,压得他们无法喘气。在学校外的一处昏暗的角落,他们一边提防着保安,一边与我聊起了现在的感受。
“我们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同学说他们现在不仅为那些莫名的债务所痛苦,同时他们更会担心在别人眼里,郑兴强是他们逼死的。
“我们从没有想过要逼他。”同学们说其实他们当初只是想帮助这个班长,而现在他们依然带有这样的想法,毕竟他们曾经是同学。他们不希望自己曾经喜爱的朋友会落得这样的悲剧。
在咨询了律师后,他们打算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这些债务,可是他们是否能胜诉,是否有能力承担各种费用,却又是他们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了。
然而,就当他们还在踌躇的时候,一位陌生人在河南牧业经济学院的贴吧发了帖子,希望能够与“被贷款”的同学沟通交流,因为他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自己的同学利用他们的身份进行借贷。
只是,他在陕西,那又是另外的一个故事了。
本版文/本报记者 满羿 实习记者 王天琪(郭雨晨、付子洋对本文亦有贡献)
摄影/本报记者 满羿
原标题:大学生之死与失控的校园网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