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动与冷清
在张德样看来,花1.6万元换来这样一场出殡,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他说,等到死后闭上了眼,谁给自己磕头都不知道,不如活着的时候穿上寿衣出个殡,还能“享受一下”。
如他所愿,出活殡那天“非常轰动”,他夸张地形容十里八乡来了“成千上万的人”。原本预计能收到七八千元的“人情钱”,只收到3430元,他有一点失望,也有一点满足。
“有钱要会花。”他有点得意地说,“就算是有10个儿子的人,如果儿子不在身边,那不还是一个人吃饭吗?有四海为家的人们来陪我。我一分钱没有我也高兴。”
一天之内出了活殡、配了阴婚、过了六六大寿,他觉得这事“可了不起了”。
就连当天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雨,也跻身让他感到幸福的事情之列。
总而言之,这钱,他花得一点也不心疼。
他所拥有的极少的电器——一部视频播放机里,几个月来时常播放的是他的“葬礼”场面。
无论在敬老院昏暗的房间里,还是在少人问津的医院病床上,张德样随时捧着播放机,重温那个他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那是他前年花了100多块钱买的,在敬老院平静得一眼望到头的日子里,他有时靠它听戏曲和评书解闷。
这次出活殡,张德样的心里也惦着一个检测的功能。“不出活殡,我怎么知道亲戚对我是啥心意?”
村里不是没有人理解他。一位本家的晚辈表示,自己能够理解,他想看看有没有人关心他。趁活着办事,看大家来不来,瞧不瞧得起他,确认大家对他的在意程度。
办寿宴的饭店老板,给张德样按最便宜的价格收费。
“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念想?人家的念想是为了儿女,他的念想是让自己看看死后什么样。花钱办了这个事,达到这个念想了,也算是没有白活。”这位老板说,之前没见他来店里吃过饭,他就是一个拾破烂的孤老头子,挣他的钱真不忍心。“他也就那么个念想,咱也帮帮他”。
然而,“检测”的结果还是让张德样的心里空了一块。
近亲里,包括姐姐、妹妹,还有他抱过扛过、看着长大的8个亲外甥,一个都没到场。
被问及外甥时,张德样一下子恼了。“我又没老婆又没孩子的,哪有什么亲人,还问什么问?”
外甥一个个结婚生子,张德样都去喝喜酒。“这不是亲人吗?我去花钱行礼,还不亲?但是出活殡那天一个都没来,我还提什么提?”
“我一点也不难过。”他大着嗓门说,“就权当是走路看不见湿了鞋!”
其实,他一直惦记着他们。在他家里的墙壁上,国家领导人和“十大元帅”画像下面,就挂着外甥、重外甥们的照片。
二哥张德条强调,亲戚们到了年节都会走动,这次不到场只是因为不支持他出活殡。
让张德样始终“感激”的是,敬老院去了十几位老人。他甚至希望在报纸上登出这些支持者的名字。
那天上午,老人们坐着张德样雇的汽车出发,中午吃完由张德样管饭的寿宴,再一起回来。61岁的王华平说,自己能理解张德样,“有两个钱,办这么一场,热闹热闹”,挺不错的。他记得,敬老院前几年死了一位老人,去世前一天通知亲人,一直找不到,第二天才被村里派人接走。
王华平说,自己不操那个心。“反正死后两眼一闭啥也不知道。怎么出殡都是别人的事。活着一天就是一天”。
知足与不足
办了活殡之后,张德样“出名了”。
从未摸过电脑的他也知道,自己的故事“网上到处都有”。
记者们一窝蜂地涌来采访,他表现得越来越熟练,有时甚至伸手拍着对方正在记录的笔,粗声粗气地指挥:“这个不要往上写!”
二哥认为,他闹出出活殡的大动静“就是为了扬个名”。张德样对此毫不避讳。小学二年级学历的他常常把“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挂在嘴边。有电视台请他到济南去参加节目,他开心地说:“要是不出活殡,我能捞到上济南吗?”
他一再表示,自己办完这场活殡“很知足”“没啥愿望了”,将来眼一闭腿一伸就算完事。
其实,正如他急于用一场活殡“震惊世界”,他现在有一个迫切的愿望:让自己在村里修的那条200多米长的路,能够延续下去。
假如死亡真的来临,那是他这一生最看重的、所能留下的“遗产”。
从2009年开始,他多次花钱整修了村子东北部通向庄稼地一条原本只二三十厘米宽的小道。他曾推着独轮车走在那条路上,车把被磕断过。
“人活着,能留下一个光光堂堂的路面多好,放在大众之下多好。”张德样说,“老老少少的这辈走了那辈走。”
他先是请来挖掘机,铺出一条两米宽的土路。第一次就花了将近1万元。但是没想到,一下雨就冲垮了。他又买来8车沙子、5车水泥和60多方石头,修成了水泥路。
修了坏,坏了修,八九次下来,这段路花了他2.6万多元。
张德样说,这条路里里外外都是他自己操心,然后花钱找村里的老少爷们儿一起费力干的。“我死了以后,他们不也照走,不也沾光?”
他还记得,修路前有人表示会支持他,等到真拿钱的时候一个子都没出,“拿钱就疼得很”。
两年前,山东当地一家报纸报道了他修路的事。他把报纸复印了二十几份,发给别人看。
村民付清莲说,他一个收破烂的能挣这么多钱,又盖房子又修路,“挺有本事的”“他是个好人”。
他当年带着积蓄回家盖房时,村里人也夸他有本事。二哥说:“有老婆有儿女才是有本事。”
让张德样心里不舒坦的是,修路这些年来,村里领导对他连一次“慰问”都没有。
如今,村里已经通了水泥路,张德样修得那条路显得不起眼了。路面上留着有车轮的印子,不时露出一段水泥和一截石头。当初他为了方便拖拉机掉头而修好的一块平地,也被大雨冲得坑洼不平。
村里有人说,他修路是做好事,但是就算他不修,村里也会修的。也有人说,他那条路“要是有20公分厚的水泥就好了”。
然而,张德样已经没有积蓄继续修路了。
去年,他自掏腰包2000多元,把一座题为“张德样为村民修路的感人事迹”的大理石碑,立在自己修的这条路与国家修的水泥路交界处。
碑文里出现了标点符号错误,但他只能认得出自己的名字,其他的字不怎么认识,“反正就是人家怎么报道的就怎么照着刻的”。他对这个比他高出一个头有余的石碑的期望是,能够100年都立在那里,让“山南海北的人都知道,回老家上坟的人都能看到”。
那条路的尽头,通往他自己的坟墓。
接受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采访时,他一字一字地向来自首都的记者复述了前一天晚上想出来的话:“省吃俭用,一心为公,为国家,为集体。”
“共产党让我到敬老院,有饭吃,有水喝,所以我永久下决心,让村中永久走好路。”
戳着采访本,他要求记下“张德样人老心红,为村民作贡献”这句话。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从中央到地方,那些“领导”和“手下”一定要“关怀下去”,“让老头合上眼”。
“请求领导对这条路永永远远地关怀下去。”他突然抬高了声音,狠狠地甩出一句:“村里要是不保护,我张德样都不客气!”
说这番话时,这个失明了一只眼、身高不足1.4米的驼背老头攥紧拳头,上身前倾,试图表现出他最大的威慑力。
原标题:寂寞老人院与活人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