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中都有自己的经历
记:你出生在偏远村寨,排行老大,弟弟妹妹一大串,家庭贫困,五六岁就在山地草坡放牛放羊,境况与文学的距离何其遥远……
阿来:我的故事中都是有自己的经历。少年时期,为了读书,我翻山越岭,走了150多华里崎岖山路,甚至一路采草药、打柴筹集书费和学费。同村的孩子没法坚持,又回到山上放牛放羊,但我顽强地走下来了。寒来暑往,我孤独地行走在山路上,还有学校老师那捉摸不定的无奈神态……我早年的小说里可以看得到这些生活的痕迹。
初中读完后我回到了村寨,与父辈一样出工出力挣工分。半年后,我成为水电建筑工地的民工。因为有点知识,被工程指挥部领导叫去学开拖拉机,因个头矮小,屁股下还得垫一块板子才能勉强把握方向盘……
记:这样的生活并没有消磨你的意志。
阿来:我还当过一段卡车司机,开车在山路上跑长途,那种经验无与伦比,也给我现在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我由此对故乡的山水与民族有了深刻体察。
我一直渴望着外面的世界,后来努力考上了马尔康一所师范学校,开始了正规的汉语学习。两年后,我成为一名用汉语授课的乡村教师,被分配到一个更偏僻的山寨,要坐大半天汽车,然后公路到了尽头,接下来还要骑马或步行3天,翻越两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雪山……我待在偏僻的山寨,在寂静的冬夜开始了大量阅读。这是20世纪80年代初,我读的第一部历史书是《光荣与梦想》。第一部小说是海明威的。接下来读的是福克纳、菲茨杰拉德、惠特曼、聂鲁达……我没有写作方面的系统训练,不管是写诗歌还是后来写小说,只能是源自本能的发挥。
《尘埃落定》是个巨大的幸运
记:1994年,是你人生的拐点。
阿来:这一年我完成了长篇小说《尘埃落定》。出版颇为周折,书稿送往好几个出版社都无人问津。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脚印十分看好这部作品,于1998年出版《尘埃落定》。这么多年来,藏族题材,故乡题材,是世界认识我的窗口,也是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记得《尘埃落定》刚出版时,有媒体采访,问我对这本书有什么估价,当时我不假思索,说十年后我相信这本书还能摆在书店里销售。过后心里却有些惶然,倒不是不看重自己的书,而是那时出版业庸俗的市场化已初露端倪,读者对阅读的期许正被导往浅与陋,而不是深与雅,后来变本加厉的情形也时刻印证着我这个悲观主义者的担心。但终究读书种子没有在这场娱乐至死的狂欢中消失殆尽,正是这样默然无声的读者群的存在,使我的话没有成为狂妄的谵语。时间消逝了10年,又消逝了5年,这本书还不断在重印,还在书店里出售,被那些我不认识的读者购买、阅读、收藏。在这样一个一本书出版之时就是被遗忘与湮灭之日的时代,对一个把文学看成一桩庄重事业的人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幸运。
人需要有难度的阅读
记:一本书的市场成功并不一定意味着你接下来就成为畅销作家,但文学于你,自此有了更为深广的意义。
阿来:得茅盾文学奖后,我到浙江省乌镇去参加颁奖礼,准备了一份叫作《随风远走》的演讲词。天公不作美,颁奖礼正在露天的老戏台上进行时,下起了小雨,我觉得没必要让一干人淋着雨听演说,就只说了几句感谢这个那个的应景话收场。在那份没有宣读的讲稿中,我想告诉大家这样的话:一个作家一生会写好多本书,就像过去时代的父母,会生养好几个孩子。像我这样的写作者所能保证的,只是在这一本书的写作过程中,尽我所能,无论是对作品外在形式优雅美感的追求,还是内在的对于人生与社会的探询,都会本着向善的渴望,往着求美与求真的方向做最大的努力。但是,当这本书在手中完成,进入出版与流通时,写作者对它们的命运就无能为力了。这就像一对养育了多个子女的父母,看着一个个子女终于离开了自己的养护,去往人世间经历自己的一切,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他们随风远走的背影,给他们最真挚的祝福。
我相信,书和人一样,都各有其几乎命定的际遇,当我完成了它,眼见它离我而去时,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祝它们一路走好!那时,我已有一种预感,不是以后所写的每一本书,都会有跟《尘埃落定》一样美好的际遇了。
后来我又写过几本书,包括长篇小说《空山》《格萨尔王》,都是我费尽心血写成的认真之作,但都再无《尘埃落定》那样的荣庞了。一个重要原因:我没有按照写作畅销书的路径,在《尘埃落定》开辟出的熟悉的故事路径上重复制造。不是不明白商业操作,而是文学本身有超越商业利益的更高远的召唤。毕竟时代风气已大不相同了。我想,不管市场提出怎样的要求,比如假批判现实之名行黑幕的窥视,比如借想象之名而逃避沉重的现实去致远致幻,我的写作之路已经选定,我还将在自己的道路上摸索前行。
记:不能成为畅销书作家未尝不是好事。你没有向消费主义投降……
阿来:我认为,大家的阅读要警惕消费主义,商人们疯狂地向读者推销没有难度的阅读和不让人进步的阅读,而且推销得相当成功。人需要有难度的阅读。
本报记者 蒋蓝/文图